竹桶的怀念

竹桶的怀念_第1张图片

把一根粗粗的竹子砍倒,锯开,把每节圆柱安一个底,就成了一个个竹桶。用火帚在边沿烙两个圆孔,安上近乎半圆的孩子们手指粗细的钢筋,拿来有钩的扁担担起,一对对竹桶就成了。

现在,想想都神往那做桶的过程。少年的心怀,随着竹桶在井里或泉眼浮沉,在山道上移动,烂漫和多思就不会遥远。

好像一切东西都是在春天最美好。我家院墙后有水井,井上有辘轳。青石井台,水桶成队,正月里打水的笑语是最好的迎春曲。桶系井里,往上提水,辘轳和轴的磨擦声单调刺耳,你随手撩一把清水到木铁结合处,声音瞬间消失,或者变得温润。井水是世上最纯净的液体吧,我觉得那是生命之源,水清得能看见天,看见一片片云彩,一个个树叶,还能看见正往水里看的自己。以水为镜,临水梳妆,是山间的习见,山外人却说夸张。

井台笑语,如水般轻快,苦难虽有,没有人把它挂到嘴边,你看到的多是农人的安然,男人平实质朴,女人素净端庄。担水是一天的序曲,水缸担满,庭院扫净,就要去地了。担软了柳枝,担开了早杏,担得田间草青青,担来燕子舞翩翩。那是一个杨柳夹道的绿色走廊,乡亲们担着竹桶穿行,柳枝轻轻拂着他们的发梢,拂过扁担,有调皮的燕子会在竹桶行进间故意落在桶沿喝水,噙一口,仰脸对天。人们装作没看见,它兀自耍小聪明去。燕子不脏,人们视燕如友。

二、三月份,该栽红薯了。那时天旱,得浇水才能成活。从条子沟水库取两桶水,沿着崎岖的古径,攀着陡长的山坡。坡上有小石头子,穿其它鞋会滑倒,甚至连人带桶滚到水库里去,穿着妈妈做的松紧口黑条绒布鞋就没事,步步稳健踏实。有一里多远,年轻人跑得很快,不会半道歇的,到地里往往一身汗。浇完水的另一对竹桶已经等着,放下重的担上空桶,又开始另一次跋涉了。有时桶漏水,如针管打水,均均匀匀的一条水线洒在山道,虽然心疼,但想着这一线草儿会更绿旺,也释然了。

一个下午能跑十六、七趟,小伙子的身手能供上地里五、六个人干活的需要。我们弯腰流汗,我们气喘吁吁,竹桶过后的大野上,不久就泛起无边的新绿。

夏日天长,收麦过后,山道多行人,看朋友走亲戚。总在青山缺口处,是谁搭起简易的帆布棚,支起茶摊,招揽过客。开水放白糖,或者山菊花,地丁,蒲公英,白蒿。这里没有名茶的足迹,都是山家的自产。当然也有农人惯喝的粮食酒,也不是什么大曲佳酿。日子稍久,有人提议,增加了卤肉和花生米,红萝卜,菠菜等,北人豪爽,喝茶牛饮,喝酒如喝水,胸怀敞开,正气如虹。微醉时出语款款,半醉时高言大论,到最后鼾声震山。我看着他们,能感到一些山间侠气。再望山回路转处的酒旗,看棚前木柱上的对联“竹叶杯中,万里溪山闲送绿;杏花村里,一帘风月独飘香”,觉得又有几分儒气在山林回荡了。

所有的用水都从最近的泉眼挑来。用过的竹桶默默于一隅,它们身边有女孩在洗她粉色的衣服,她胸前别着山外镇上中学的校徽。

叶落千山,凉风起,收完红薯该磨粉和漏粉条了。用水很多,起五更打黄昏,辘轳整天没停响过。挑来清水,倒进箩里,挽起袖子,使劲搅动起来,密密细细的箩底下水流如柱,如长大后才知道的水帘洞里的景象。红薯粉沉淀后被剜出,晒到各家各户的平房或房顶上。一村洁白,却不是雪。红薯渣也摊在山路边晒干,喂猪或牛。以前,它被烙成馍,我们都吃过。

起于春天,结于初冬,竹桶和红薯缘分深深。那时红薯是主食,吃白面馍是奢望,是大年初一才能分到两个的念想。竹桶与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的命运的牵系,一开始就确定了。

我们会用废弃的竹桶上的桶箍在雪天到处推着玩。上学的山路,一地晶莹,小小的两行脚印间夹着一条近似的直线,拐了几个弯到校园。放学,推着桶箍上下坡,清脆的金属相击声响亮动听。我看见锤哥担着水,上了好高好几级的台阶,进了保安他奶奶的院子。老人家缠脚,她的亲人都住得远。小小的心儿一动,明白了什么。

不远的竹林里有麻雀打闹,风过处雪簌簌……

我们后来把山最高处的泉眼挖深,砌石圈起,用水管导引,真正意义上的自来水就直接到了人家的院里锅台。不用处理,不交水费,真正的百年事业。竹桶用来浇菜和盛米,它摆在哪里,让人看着都心动,何况还有以前的岁月。

竹桶存留在一代代人的记忆,它是山间人家的感怀。门前的竹子只要还在,山前的白云只要还飘,就不会有人忘记它。它可以宽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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