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贩(上)

时至深夜,Truda和Lynn还在随意闲聊着,而Afra因为连日骨痛带来的折磨与消耗,早已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潮水般的轻声细语逐渐漫过Afra的耳边,又在呼吸交替间轻缓褪去,洗去所有的杂念与挣扎,只留下久浴温水似的酥麻感;整个世界的外壳仿佛在缓慢剥落,黑暗沉默的内里随之裸露,引诱着疲乏的Afra落入其中。

忽然在某个说不清的时刻,Afra感觉到某种力量席卷而来,那仿佛是一阵滚烫的烟尘,又像是浑浊的洪流,伴随着遥远而悠长的巨响,将她彻底淹没。未及她仔细思寻,身体已本能地一个瑟缩,激得她缓缓醒转。在到她睁开眼为止的这一小段短暂的时间里,所有不合常理的影像和声响尽数淡去,两位少女的交谈声重新占据Afra的注意力。

“……吓我一跳。”蓦然瞄到无神地半睁双眼的Afra,Lynn受惊不浅,“你什么时候醒的……嗯?你刚刚真的就这样睡着了?”

Afra眨眨眼,把头埋进臂弯里蹭了又蹭,半晌才长长地“嗯”了一声。

“刚刚好像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Afra一边迷糊地嘀咕着,一边把下巴抬起垫在手臂上,眼皮将阖不阖,看上去随时都能再次睡着。这副模样勾起了坐在对面的Truda的一丝玩心,于是她抽出插在桌上花瓶里的花枝,探到Afra的鼻翼下轻轻撩动。

Afra半垂眼帘一副懒散模样,不过反应倒是不慢,抬手一个弹指便挡开花枝,惊落一片莹白的花瓣。

“……嗯?”Afra盯着桌面上那片花瓣,从鼻子里疑惑地哼出一声。

“怎么了?”Truda收回手。

“这不是苹果花嘛。”Afra指着Truda手里那新鲜而繁盛的粉白花枝,“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苹果花?”

Truda耸了耸肩,不甚在意道:“这花是我从一个花贩那儿买来的,她总是有很多反季节的花可卖。商人嘛,总得弄些新奇的玩意儿才好赚钱。”

“你跟那花贩很熟?”Afra留意到“总是”这个字眼。

“还好吧,店里插的花基本都在她那儿买。一个是因为她卖的花确实品种多样又新鲜,无论是夏季还是像现在这样毛都不长的冬季,她的花都这么好。插花求的不就是这份不分季节的美么。”Truda捻转手中的花枝,“另一个是因为这花贩其实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个人跑南跑北地卖花赚钱,不容易啊,就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吧。这点善心我还是有的。”最后一句是朝着脸上已泛起揶揄之色的Lynn说的。

“听起来是个很能干的小姑娘啊,要是有机会能见见她本人就好了。”Afra感叹道。

“这恐怕就难了。”Truda皱下眉头,神色犹豫,一副另有隐情的神态,引得Lynn也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人家可勤劳了,每天早上八点准时来敲响我的门,Afra能有这么早吗?”

“那倒也是。”Lynn抚掌大笑。

“……”Afra早已习惯这种突然被她俩一起取笑的情形,闻言也只是两眼一翻,不去计较。

这场小闹的劲头过去之后三人安静了一小会儿,正当Lynn已经打算换个话题的时候,Afra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道:“我决定,明天早上就过来认识一下这位花贩。”

“……什么?”Truda怀疑自己听错了,“早上八点天才刚亮!”

“那又如何?别忘了我可是皇家学院的首席,曾经也是个起早贪黑地刻苦学习的好孩子。”

“现在他们真该把你的首席称号收回去。”Lynn窃笑道。

Afra一脚撂翻了Lynn的椅子。


第二天早上七点,早已起了床的Afra坐在灯下,盯着摊开在大腿上的书页发呆。窗外夜色浓稠,寒风呼啸,似是正在酝酿一场大雪。传入耳中的隐隐动静像是蛰伏猛兽苏醒前的躁动,令屋内这一方小天地显得格外空寂旷远。

此番情境让Afra产生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错觉,以至于门外响起敲门声时,她愣了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听到那敲门声愈发暴躁,她才连忙放下书去开门。

门外居然是一个来自中央部的信使,Afra盯着来者的制服和胸章,不由得有些意外,问候也慢了半拍:“……早上好。”

“早……您好。”那信使似乎不敢相信这极北之地居然还未日出,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穿戴整齐的统务官原来早就起了床却依然这么迟才来开门害得自己在门外吃了一嘴巴干巴巴的冷风。俩人大眼瞪小眼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可怜的信使才想起他的任务:“请在下午两点出席中央部的会议,这是公文。”说着递上一卷盖了中央部火漆印章的函书。

“……谢谢。劳烦您了。”接过公函,Afra这下更意外了,毕竟按理说中央部的会议应该是没她这种只管一个偏远小镇的小官什么事儿的。不过眼见可怜的信使咬紧牙转身一头扎进寒风中准备回去复命,Afra也顾不上想这想那的了,慌忙开口叫住人家:“请等一等!风太大了,待会恐怕会下雪,要不先进屋坐坐吧。开会的时候我会向他们解释清楚的。”

Afra发誓,从这位信使的眼中她看到了什么叫做死灰复燃。

既然是下午两点的会议,那么Afra还有时间去Truda那儿一趟。她先给信使泡了杯热茶,然后进房间脱掉平日里穿的学院制服,换上统务官制服,跟信使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出了门,走之前还不忘带上墙角那把许久未用的扫帚。

尽管被突如其来的开会通知耽搁了一阵,Afra还是在八点前准时抵达Truda的小酒馆。彼时小个子老板娘正从地窖里扛出一桶桶今天要卖的酒,看见好友居然真的因为昨天的一个戏言而早早来拜访,心里高兴得不行,一边在心里下定决心以后要多开Afra的玩笑一边挥手打招呼:“早啊Afra!没想到你真的起得来……咦?衣服是怎么回事?”

“刚刚忽然接到通知,下午要去王都一趟。”Afra捏起胸口的布料又轻轻一放,不甚在意地道,“话说回来,你说的那位花贩呢?”

“这不是还没到八点嘛,反正她一定会准时出现的。”搬完了酒桶,Truda舒了口气,“不过看起来今天天气不会好到哪里去啊,往日里这个时候天早就微微亮了,现在还是一团黑。”

确实如此。Afra静了一会儿,问:“那那位花贩会不会不来了?”

“不会不会,这个你可以放心。”Truda摆摆手,“以往天气更差的时候她都照样来。生活在极北的人都不把这点天气放在眼里。”

“才不是呢,我就很放在眼里。”Afra不情不愿地接了话,顺便趁着眼下空闲,从斗篷里抽出那卷公函细读。

公文写得很简洁,大意是最近周围的几个小镇陆续发生少女失踪案件,案发小镇的统务官们已经调查了数日,如今应回王都述职。Afra管辖的小镇没有牵涉其中,但出于加强防范的需要,她和其他几个与案子无关的统务官也被要求出席会议。

这事儿确实蹊跷,毕竟极北之地的生活素来风平浪静安逸悠闲,以至于在这儿当统务官都跟养老似的。Afra低垂眼睫暗自思忖,面上安然如故,右手却握着重新卷起的公文下意识地轻敲左手手心。Truda见她似乎在想公事,便没有出声打扰,只是撑着下巴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直至墙壁上的挂钟敲响八下,把俩人从各自的世界中惊醒。

“……八点了啊。”Truda扭头望向身后的窗,只见外头仍然混沌无光,连究竟有没有在下雪都无法分辨清楚,“天居然还是这么黑……”

Afra的思绪有点乱,不知道是因为恶劣的天气还是因为那一点从心底深处冒出来的不安。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好不容易熬过半个小时,俩人还是没有等来那位早就该出现的花贩的影子。

“怎么回事?”饶是心宽如Truda,此刻也感到了不对劲,“她昨天来送花的时候还说了‘明天见’呢。该不会是在来的路上出了什么事吧……”

Afra闻言瞳孔一紧,盘绕在心头的最坏设想令她顿时感觉手中公文重若千钧。

“……恐怕,我们得出去找人了。”

这句异常滞涩的话激起了Truda的半刻惊疑,但她很快就下定决心:“好。我去就行了,你不认得她长什么样,外面风又这么大,你就留在这儿吧。”

“不行。”Afra果断否决好友的提议,“这天气你一个人出去很危险。而且我才不用你担心,”她扬起一个暗藏锋芒的微笑,“这点风对一个魔法师来说不是问题。”

Truda其实很少把Afra看成是一名魔法师。平淡的小镇生活无法给予Afra大展身手的机会,反让她的首席头衔沦为好友间调侃用的戏称;她也似乎乐在其中,从不提起以前在学院的辉煌过去,活得如一个少年老成的普通人。但此刻Truda不由感慨,和魔法师一起行事真是方便又刺激——不然估计她们还在商量如何顶着鹅毛大雪出门找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骑着扫帚俯视城镇同时还能免受寒风侵袭。

……虽然飞得有点高就是了。Truda默默地把Afra的腰勒得更紧了些,这立即激起了对方小声的抗议:“Truda……太紧了……”

“这有什么办法嘛!我可是人生头一回飞起来啊!能这么镇定我已经很努力了啊——”向来大大咧咧的Truda此刻怕得说话语速飞快还破音,惹得心情凝重的Afra都忍不住轻笑出声。又羞又恼的Truda一头撞上Afra的脊背,心里暗暗发誓等双脚沾到地就要跟她绝交。

“好了,加把劲习惯习惯吧,毕竟现在的状况可不是能闹着玩的。”Afra清清嗓子迅速敛了笑,语气严肃,“我本来是接到了公文下午要去王都参加一个会议的。你知道那份公文上写的是什么吗?”

Truda当然不知道了,Afra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言简意赅地给她解释了个大概。箍在Afra腰间的手再次收紧,这次却是因为对友人的担忧:“……你的意思是,Elaine她可能被……”

“Elaine?这是那位花贩的名字吗?”

“嗯,我本来想让你们亲自向对方自我介绍,所以才一直没说……”说到这儿Truda不自觉地咬紧牙关,举起攥紧的拳头,“要是被我发现是哪个不自量力的混账东西把Elaine抓走,坏了我的打算,我绝对要用酒桶敲爆他的头!”

看着Truda由忧心转成愤怒,Afra反而略微松了口气。在这样的时刻,充满战意的怒火可比消沉的忧郁要有用得多。

……尽管这么听起来Truda倒像是反派了。

“总之不抓紧时间不行了,接下来我可能会……”

“我知道。”Truda牢牢抱住Afra的腰,语气坚定,“所以你飞吧,多快都行!”

“……”Afra不由愣住,随后扬起一个无奈又欣慰的微笑,“真不愧是你。”

不待Truda作出反应,Afra已猛一发力,驱使扫帚窜出老远。在疾速的飞行中,Truda留意到,Afra似乎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

“不是去找Elaine吗?”

“先回我的官邸一趟,有事要交代给那位信使!”

一问一答间那所熟悉的小房子已近在眼前。Afra摁低扫帚朝地面斜刺下去,紧接着一个漂亮的甩尾急刹,稳当当地停在了官邸窗前。彼时屋内的信使正在为阻挡归程的暴雪而发愁,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巨响,回头一看发现竟是骑在扫帚上的Afra在踢窗户,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去开窗。

一路上Afra都在用球形的魔法屏障隔开寒风暴雪,但此时要让屏障外的信使听得见她所说的话,就只得暂时驱散那股围绕在她与Truda身边的无形力量。风瞬间刮到俩人身上,把斗篷与头发扯得乱七八糟。

“信使阁下,我有个非常重要的任务要交付于你。请你保证会以最大的努力去完成它。”Afra的双唇在烈风中上下张合,从中吐出的话语洪亮而庄重,仿佛具有实质的重量,把信使的肩膀都压低了些。但很快他甩掉惊愕抖擞精神,同样大声地回应眼前这位统务官:“是!我以我的名誉保证!”

“好。”Afra暗自松了口气。到底是为王都中央部服务的人,紧要关头还挺靠得住。“有一名少女失踪了,我们准备前去追寻。在我们回来之前不要让任何一位居民踏出小镇一步。能做到吗?”

“我会拼尽全力做到。”文弱的信使鼓气坚定道。尽管面上尚能看出紧张之色,但他垂在身侧的双手已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谢谢你。那这儿就拜托你了。”Afra最后朝信使一笑,重新打开屏障,转身在墙上借力一蹬便冲向铅灰色的天空。

你可能感兴趣的:(花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