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宣叙(一)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面对着残破的棋局,脑海中喧嚣着前秦百万大军时,我仍然会想起13岁时蹲在私塾后山河岸边的那个黄昏,看河水将羲之的书法作业“封胡遏末”四个大字用了多长时间冲淡墨迹,距离我不远处那个单薄高瘦的硬朗男孩就是羲之了,他半跪着噙满泪水,我们在一起等待着一个开创性的实验结果。

夫子在菩提树下教我们念《老庄》时,看到了一幅苍劲有力的字画“封胡遏末”,他一时兴起地想要做这个实验,看看这墨迹会不会在河水中完全散去,直到白纸重新变白。放学后,我们遵循夫子的命令来到河岸边,跟随我的坦之和跃文首先显得异常兴奋。但是时间越来越长,墨迹久久没有随河水散去,“三猴儿,父亲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我想……我先走了……”我没搭理他,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走了,最后只剩下我和羲之。而我的内心是超然宁静的,我毫不夸张地说,这种感觉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我可以想到的是盘古开天辟地后寂寞混沌的宇宙那样的寂静。

在那之前我的内心常常惶恐不安,这个词是我从父亲的神情里学到的。有一天父亲在祖父面前低着头,祖父说“不知招了什么邪,他太活蹦乱跳了!”

父亲没有搭话。

“我找人算过命,用安名,表字安石,最能镇住本性!”

父亲的表情很害怕,仿佛被算了命的是他。

晚饭时他对着全桌人宣布了伴随我终身的名字。此后,“谢安石”让祖父时不时叫出口来,它成了一个口令,接到口令后,我们四兄弟就在庭院里列队,对着玉兰树打桩,米兰色的淡雅花瓣像雪花簌簌飘落,一下雪我就想起这场面,我提议来一场创意口头清谈,他们三个人目不斜视,嘴角挂着笑。等到祖父终于被赖床的祖母叫走了,大哥无奕才敲了我的脑袋:“三猴儿,如此附庸风雅!”

“我知道!我知道!”四弟万万随后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吟诵了一番,期间和着清脆的打桩声,那是我听过的最美妙的歌声。二哥谢据说,这大约像是有人从天上洒下了馨香的黄米粒,大哥仗着身高优势又敲了他的头,“二虎子你怎么整天想着吃饭呢?我倒觉得,这玉兰花儿是带着瑶池香味的仙女发香,扫过脸庞。说完他们定定地看着我这个会话发起者,我告诉他们那时我的想法,它们本来是无罪的,但香味伴随着无辜的汗水显得越发浓厚,所以我就对此不抱好感,再次有这种味道弥漫时,我一定会想到这段时间打桩的艰辛,这正是感官世界与理性世界的交错造成的……我面对让我安心的家人时,总是忍不住描述彼岸的世界,他们不一定向往,或者赞同,但我知道他们理解。这世界有太多的美,有时候让我无法承受。

后来兄弟们的表情变得极为担忧,我告诉他们我没有走火入魔,然后背后响起战栗的声音,比那一声凝重的“谢安”还可怕,祖父说:“安石不是走火入魔,安石是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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