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让我们伤心难过、遗憾终身的事情当初是否真的不可挽回?
——题记
(一)
十岁第一次看完恐怖片,晚上吓得睡不着,把奶奶摇醒说我害怕。
“哎呦,有什么好怕的呢?别折腾了好好睡觉。”在她口中连安慰的话语说出来都是带着棱角,感觉上硬硬的。可我依旧拉着她那覆满老趼的手,抱紧身边唯一的温暖。奶奶说什么不重要,粗粝的厚实触感同样给了我莫大的安慰——从小离开妈妈到南方求学,极度缺爱的我对拥抱有着格外强烈的渴求。
因为是转学生,性子又温吞软弱,刚到江苏上学的我老是受欺负,经常一回家就要抱着奶奶哭诉,可她总是很别扭地推开我的手,别过身去说,男孩子,要坚强一点。
那时的我最羡慕的永远是别人的奶奶,每当我看到小伙伴们的奶奶和蔼可亲地宠溺自己的孩子的时候,我心里头总是极度地不是滋味。在那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我总是幽怨地想自己的奶奶为什么总是这样不解风情。有一次,到同学家玩,看到他的奶奶满面笑容地拉过自己孙子的手嘘寒问暖,那温馨的场景甚至差点让我羡慕得落下泪来,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没人疼的孩子,真的是太可怜了。
其实你不知道,我年纪那么小,找不到妈妈要抱抱,怎么可能不哭鼻子。
——2003.08
(二)
在我儿时记忆里的奶奶,永远都板着脸,扮演着一名“严祖母”的角色,我并不喜欢她生硬的管理方式,但大多数情况我都不得不以让步或妥协收场。
街坊邻居们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自家孩子近期的表现是他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虽然大多数情况下,自己的孩子哪怕表现出一丁点儿好也能被他们夸大成极其优秀,奶奶同样也免不了俗。
有段期间我正值青春叛逆,哪有心思定下心来学习,期末考试各科基本上都是吊在末尾。拿不出手的成绩,使奶奶再也无法在和别人炫耀时,说自己的孙子是多么用功。那年春节的时候,我被奶奶拉着回老家拜年,和亲戚们聊天的时候,听到他们说自己的孩子钢琴过了八级了,自己的孩子打篮球在什么什么比赛中获了奖,期末联考考了前几名……奶奶却一句话没说。
我以为她会就此沉默,湮灭在众人热火朝天的聊天中低调收场,却不想她依旧抖擞精神,参与到了这场炫耀秀的纷争中去。而她拿起的招牌竟是,我所谓的懂事。“嘿,你们不知道我的孙子有多懂事啊!每天早上起来都会向我问好,晚上睡觉的时候还会跟我道晚安呢!”由于奶奶辈分略高,尽管其他人听了不以为然,依旧围上来一起夸赞说这孩子真是出色啊,他们相互配合着互相吹捧着,一起努力演好这一场炫耀秀。奶奶志得意满的表情,告诉我,她内心是有多么的愉悦与满足。
我忍不住一阵烦躁,真是太可笑了,我那些所谓的“懂事”,还不都是被“调教”的,没一个是发自于内心。我突然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句:“我的‘懂事’也要感谢奶奶,骂得好管得好啊!”
我莫名的抵抗顿时让场面变得尴尬起来,但大家马上就心照不宣地转移了话题。他们心知肚明,所谓的夸奖赞美背后大多不可能是真的幸福与和谐。他们悄悄走开,只留下我看见奶奶刚刚扬起的笑意还未漫溢,便和满脸的皱纹一起像城墙一样慢慢坍圮,这是我第一次锋芒毕露地拒绝妥协,尽管我并没有做好迎接暴风雨的准备。
奶奶毕竟是过来人,知道此时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吃下黄连,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一言不发,神态自若地拉着我上楼回到卧室,昂首挺胸,像个不服输的、骄傲的战士。
夜里,奶奶在我身边辗转反侧,突然侧身抱住我,喃喃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懂奶奶呢!”
我闭着眼,假装睡着了,丝毫不知道身边的枕巾湿溽一片。
我不懂你的严苛,如你不解我的抵触。虽然长大后我知道一定要珍惜那个肯为自己流泪的人,但我多希望当初自己能真的懂事一点。
——2007.09
(三)
在我上大学之前,我对奶奶的印象只是一个照顾我生活起居的老人,每天买菜、做饭、洗衣、陪我做作业,没什么可歌可泣的伟大故事。
上军校第一次放寒假,我特意带上了军装。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找个了角落把便服换成了军装——我要给一家人一个惊喜,我甚至都可以想象奶奶看到我后的样子:也许她会开心大笑,也许她会拉着我走街串巷,或者她会跟我说我好想你,但这些都错了。
她急急地迎了上来。捏着我的衣角,摩挲着,摩挲着,红了眼眶,喃喃道:“可真像他爷爷。”
原来我从来不知道,她心里最思念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爷爷。爷爷和奶奶在战争年代相识相爱,奶奶跟爷爷从江南走到了山东,落了根。那时奶奶年轻漂亮。做得一手好饭,缝得一手好衣服,团里面战士们的衣服坏了,当政委的爷爷都会拿回家来给奶奶缝补。但因为带兵留下的旧疾,爷爷在爸爸刚上小学的时候便走了。
年轻如她本可得到更好的归宿,却从此在山东扎了根没有回老家。倔强如她,就算再困难,也总是坚持一个人鼓舞勉励着,带着3个孩子支撑起了一个家。饮尽了几十年的孤独酿成的酒,只是为了纪念爷爷在她心中的分量。
在那一刻我才知道,奶奶对爷爷的思念是多么的浓烈,在她心中,这样一个人是占据了怎样的分量。
她站在那里,卸下了所有坚强与棱角,摩挲着我的衣袂,悄悄地抹着眼泪。我感觉到了她的拘谨和羞怯,张开双臂拥她入怀,我说奶奶,别哭了,别哭了。我很想接着说,你看,还有我们呢,却知道这句话是有多么的毫无价值,我所能给她的,仅仅只有一个拥抱,和一身军装的怀念。
想到这里,我不再埋怨,不再怨恨家里没有顾及我的梦想,非要让我上了军校步入军营,我忽然明白了,他们在对我究竟怀着怎样的期许。我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笑着对她说:“奶奶你看,我还给你带了礼物呢!”她接过来,反复摩挲着,试穿着那条丝巾,又回到了我所认识的奶奶。我甚至可以想象的到,她在街坊邻居面前,吊着高亢的嗓音大声地分享她的幸福与快乐的样子。而此刻,我也知道,说的再多,不如拥她入怀,告诉他,你并不孤单,你并不孤独。
在那以后,她不再词严色厉,每每我张开双臂,她总会很配合地靠上来,变成了我小时心中羡慕的“隔辈亲”的奶奶的样子。
随着年纪渐长,我才慢慢地意识到,其实作为女人,你同样也有脆弱的一面,年少不懂事的我,究竟给你出过多少这样那样的难题?
——2012.01
(四)
奶奶病了。
一开始,爸爸并没有说得太过仔细,只是讲奶奶身体不好,放暑假的时候你直接回山东来陪奶奶养病吧。
肚子里长了一个瘤,医生说瘤的情况还好,是良性,切除成功的话就能解决问题了。从他冷静的语气里,我没有听出丝毫的悲戚与绝望。
当我看到躺在病床上休息的奶奶后,我却大吃一惊。在我印象中我和奶奶只有半年未见,那时的她还是精神矍铄,面色红润的模样,可现在她却消瘦得不成样子。静静地躺在诺大的病床上,穿着不合身的病号服,眉头紧锁。
“妈,你孙子回来看你了。”爸爸下身来,轻轻地在奶奶耳边说道。
“阿,是明明回来了。”她慢慢睁开眼,看到一脸忧色的我,一扫之前的疲态,眼神里仿佛带着光。“奶奶身体还好,不要太担心奶奶。”
“奶奶能吃得下饭吗?”“能,有胃口着呢!”
“奶奶你这里疼吗?”“疼是疼,但奶奶可以忍受。”
吃过午饭,我伏在奶奶的床边陪她说话。她突然轻声跟我说:“明明,奶奶这边还好,你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多陪陪你妈妈吧。你妈快一年没见你了,她肯定很想你。”
我有些意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和颜悦色地提起我妈。要知道作为最不和谐的婆媳关系的典范,关于我妈妈和她的对抗史,那可都是可以写成书的。愚钝如我,并没有在意奶奶说话时的异样,而是心里一热,开心地跑掉了。
由于要参加中外院校长论坛志愿者的培训活动,我被通知要提前半个月回学校。那时的奶奶,虽然已经很是清瘦,但至少我在的时候精神还是好的,总能吃下些东西,电视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她对我说:“你去吧,不要担心奶奶。你是军人,要像你爷爷那样服从组织的安排。”
“那你保重呀,奶奶,祝你早日康复!”我将她抱入怀中,却感觉拥抱了一团脆弱的空气。
没几天,爸爸说奶奶情况不好,如果能跟干部请假,就回来看看吧。
奶奶究竟得了什么病?不是说手术切除肿瘤后会好转么?我这才想起来百度爸爸所说的胰腺癌究竟是什么病症——最恶性的肿瘤之一,根本就没有良性肿瘤一说,根本就是养不好的。
其实我早该察觉,为什么爸爸让我放假跳过江苏直接回山东老家陪护奶奶,为什么奶奶消瘦得如此厉害,为何我走时奶奶抱着我舍不得松手。我却为了自己一时的玩乐,甚至连胰腺癌都没有上心去百度一下病症和结果,把为数不多的能够陪伴奶奶的时光,白白浪掷。
有时明明知道你只是嘴上强撑,其实心里希望的刚好相反,依旧装傻顺水推舟的我,真是可恶。
——2013.08
(五)
找领导多次请假,却一直被告知非直系亲属不方便批假,我终究是没能回去。
当我在一个清凉如水的寂静夏夜里酣然入睡,倏然惊醒,我看见手机上亮着一条姐姐发来的短信:奶奶走了。
那个放着新衣服不穿非让我穿姐姐剩下来的衣服的人,那个在冬天每次非要我穿成粽子出门上学以至于我一直被人当做胖子的人,那个在我被训被揍的时候从来不帮我说好话的人,那个曾在我面前一直把笑容藏起来的人啊,像枚羽毛一样倚在与我相距900多公里的病床上,在我毫不知情地枕着虫鸣入睡的夏夜,带着无尽的思念,轻轻地走了。
我意识到,每天早上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的第一个忙碌的身影不会再出现了,那个无论我说想吃什么都能神奇地做出我期待的味道的人不会再出现了,那团空气似的瘦小身子再也不会给我机会深深地拥入怀中了。
她走的时候痛吗?难受吗?当她努力睁开眼在人群中寻找,却意识到她最爱的孙子并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失落吗?她遗憾吗?在她心里,从来都是孙子最好。是不是虽然嘴上说了不要让我为难,却依旧打心眼里很想念我?
但你那么含蓄端着干嘛啊!我那么小,怎么会懂,等我懂了,你怎么来得及去享受!
为什么偏在我走出家门,刚刚懂点事的时候,告诉我你扛不住了,告诉我看你长大了我就没什么挂念了,告诉我要以军人的职责为重,服从部队的纪律安排,像爷爷一样当个出色的军人。
你辛苦了一生,还没开始享福,怎么能舍得走了……
你走了,为什么我脑海里都是你的不好,为什么越是不好的回忆越让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2013.09
(六)
阳光轻盈地落在被上,漫溯至脸庞,伴着窗外的几声鸟鸣将我叫醒。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的,扎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身影。
“奶~~~~”按照惯例,我带着拖着长调心不在焉地喊一声,算是和奶奶打了个招呼。
“欸,起来了啊?”
“嗯~~~~”因为还困着,依旧是萎靡不振的腔调……
上了个厕所,回厨房喝水,看到奶奶的时候突然想不起来问好了没,额,好像没问。
于是“奶~~~~”
“啊?”奶奶转过身,“什么事”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她便意识到我这腔调绝对不是有事找她,而是在打招呼。
“你刚才不是问过好了吗?怎么,没睡醒,记不得啦?”她递给我一双筷子,带着笑,“快吃早饭吧!”阳光跳落在她的脸颊,闪着微微暖意,我一时看愣了。
“啊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也笑了起来。
这是我最近经常做的一个梦,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除了那一个小小的尴尬带来的些许搞笑总让我忍不住嘴角上扬之外,更多的,是想记住奶奶的笑,要知道,她平时笑的次数太少了。
那被阳光点亮的微笑,我怕我不小心忘记了。
奶奶,我很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