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盼过年。因为有新衣穿,因为有“杂末儿”吃。
乡言朴素。我们那儿,零食不叫零食,年货不叫年货,统一叫“杂末儿”。杂杂碎碎,挑不上筷子,但有些却能摆上正席。杂七杂八都有,油炸的,猛火炒的,卤水卤的。油炸的,就有“翻饺”、“藕丸子”、“鱼丸子”,炒的更多,有炒“豌豆”、“黄豆”、“炒米”。“炒米”并非是将生硬的米放在锅里炒那样简单,工序繁复,先要选新鲜糯米,拿一大蒸笼蒸熟,湿的,趁热可以做成糍粑,晒干后,可以炒成米泡,是做麻糖的原材料。也会从集市上买上一些糕点糖果,葵花籽称上半斤八两,金果、糖果、山楂片买上一点,过年摆上桌面,好看,也为主人家挣个脸面儿。
这些杂末儿,年前有几天是管饱的。父母炸丸子,会让我们拿上几个打打牙祭,炸藕夹儿,刚出锅好吃,藕夹上还冒着油花子,塞在嘴巴里烫得直哆嗦,边吹气边忍不住嘴里咽。这会儿吃一条炸小鱼,那会儿吃一块麻糖,肚子哪有不饱的?这样的时日,家中干脆不做饭了,任由我们敞开肚皮吃。直到油星子直喉咙里冒,腻得要吐了,我们方才罢休。
还有好几天才过年。烹炸好的杂末儿,被父亲用簸箩高高地挂在房梁上。乡下老鼠仓狂,钻洞爬墙,胡作非为,敢与人抢食。家家也养了猫,但为了周全,乡下人都喜欢将烹炸的杂末儿悬在空中,老鼠够不着,跳不上,就糟蹋不成了。买回来的瓜子、饼干,糖果,则密封在坛坛罐罐里,放在橱柜最上层。橱柜上,往往别着一把锁,这可不是防老鼠,而是防我们偷食儿。这也不怪乡下人小气吝啬,从地理刨食,每分钱从汗瓣儿里摔出来,来得不简单。过个年,要招呼亲朋,款待族亲,台面上少不得这些杂末儿。如果没有,被亲戚六眷笑话,丢脸面。
我们那知道这道理?只知道杂末儿挂在空中,锁在橱柜,不给我们吃,没有道理。一年到头都是白饭儿拌酱萝卜,吃肉鱼的日子板着脚趾都能数得过来,有了好吃的却不让我们吃?也气愤。杂末儿就在你面前,活生生,香喷喷,你却吃不到,一群小屁孩怎能心甘情愿?于是,就整日琢磨着如何把杂末儿弄到自己的手,吃进自己的嘴。
腊月间,大人都忙。没有地里的农活,也闲不下来,平整庭院,刷墙修屋,挖塘泥,垒稻草垛子,劈材,忙七忙八,为过一个舒服的新年做准备。打年货也是件体力活,集镇远,买个对联,称个糕点,骑辆自行车过去,一晃,一个晌午就没有了。我们特别希望父母不在家里忙活,最好,出个远门。这样,我们就可以有时间将这杂末儿弄进嘴了。办法呢?其实,也就是偷。
机会来了,正好有一次,父母都去集市买对联。没等父母出村口,兄妹仨立即行动起来,偷橱柜里的杂末儿:搬方凳儿的搬方凳,捡砖头的捡砖头。捡来的砖头儿,不是砸人,而是垫在方凳的腿下,好让我们矮小个头长高一点,够着放杂末儿的橱柜的门。私底下,我们不知将方凳儿放在橱柜底下比量过多少次,甚至知道,方凳的高度加上两块砖头摞起来的高度,正好让手够着橱柜最上层的隔板。橱柜的的门,我们也观察过多次,锁虽然落在上面,却关得并不严实。门还有被老鼠咬过的豁口。如果拉着门,我的一只手正好可以探到橱柜里。
垫好砖头,支好方凳,踩上去。瞅准橱柜的缝隙,我使劲地把手往里面伸,摸到了一些坛坛罐罐。再伸,我的手探进了一个矮罐子里。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我抓了一把,然后掏了出来。我那小小的心脏都快承受不住这喜悦了,刚想把抓的杂末儿递给下面的弟弟妹妹,扑通一声,重心失衡,摔倒了地上。杂末儿好好地捏在手上,可是眼泪花子却涌了出来。看看手上的杂末儿,又笑了。
这杂末儿不是饼干,不是糖果,黄色玛瑙般地,好看。但我们不知道能不能吃,兄妹仨讨论起来。
“这东西能吃么?”
“不能吃咱妈能放在这儿?”
“能不能吃,尝了才知道啊!”
弟弟拿起一颗,放进嘴中。他脸上的表情古怪,先是皱眉,鼓着腮帮子,接着,撇着嘴巴。我们看他的表情也古怪,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好吃,先酸,后甜!”、
话音刚落,我们便分赃了。一人几颗。也不是大口大口地往嘴巴里扔,一颗颗地往嘴里送。
“真好吃!”
“到底是什么东西?以前没见过。”
“是葡萄干吧?”
我们家后院种过葡萄。没有搭过架子,葡萄藤都成了精,都爬到小河边柳树的顶端了。葡萄有一年每一年的结果,我吃过那酸溜溜的葡萄,也见过葡萄掉在树底下,被风干的样子。
“应该是葡萄干吧!”
“明年,我也要摘两串,然后风干做葡萄干吃。”
“做得成么,我们家葡萄,酸!”
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吃着那一把“偷”来得葡萄干。甚至闭上了眼睛,任葡萄干酸甜的滋味在口腔里充分地停留,充分地发酵,来满足自己,告慰自己,犒劳自己。那时,觉得人间的美味,就不过是一颗葡萄干了。这样一颗一颗地吃着,很快一把葡萄干就吃完了。接着又踩上方凳,伸出出手来,探进橱柜,再拿。以后胆子更大些,只要瞅见父母在屋外喂鸡晒谷子,就偷偷溜进房间,搬凳,摞砖,偷食葡萄干。
盛葡萄干的罐子不是聚宝盆,很快,葡萄干就见底了。这下,我们瞪眼了,这些锁在橱柜里的杂末儿,可是新年里招待客人的,被父母发现了,可怎么办?
“就是你,嘴馋,让我偷,你看么办?”弟弟哭了起来。
“我们只是说说,谁叫你偷的?”妹妹也哭了。
我从方凳上下来,蹲在地上,也哇哇大哭起来。
没等父母发现,我们就不打自招了。当然,是哭声出卖了我们。
母亲笑盈盈地看着哭作一团的我们。父亲有些生气,准备寻灶房里的棉梗打我们,被母亲拦住了。父亲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橱柜。那些五彩的诱惑着我们的坛坛罐罐在冬日的夕照中,显得有些沧桑朴素的美。它拿出了那罐装葡萄干的罐子,打开胶袋,将剩下的葡萄干倒了出来,放在手掌上。
“都拿出来吃吧!反正都没有几颗了。”他叹了一口气。
“反正,都是你们吃的,年前吃呀一样!”接着他又笑了起来。
哭着一团的我们,马上起了身,接过父亲手上的葡萄干,笑着,冲出了屋外。
那一小把葡萄干,我们吃了很久。一颗一颗地吃,小心地含在口中,直到外皮充分地融化,葡萄干在唾液的浸泡下膨大,松软,然后仔细地咀嚼,任由那酸,那甜,在口腔里里弥漫,然后,流进五脏六腑。我的一把葡萄干,十几颗,我吃了足足两天。我用一张烟盒纸包着它。我把烟盒纸叠得方方的,有棱有角,让葡萄干躺在烟盒纸里。然后,小心翼翼把烟盒纸放在贴着胸口的棉衣口袋里。觉得馋得受不了的时候,然后掏出烟盒纸,拆开一层又一层的棱角,捏起一颗,放进嘴中。
我敢说:那是我一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葡萄干。没有之一。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葡萄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