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幕已经悠然垂落,往日熠熠漫天的星光,此刻,被冲天的火舌噬咬着,侵蚀着,竟也黯淡无光,几颗微星飘渺的地垂着,倏忽的滑落,红焰便又增上一分颜色。
已经过去两个时辰,那座不大的房子,早已经坍塌摧毁,徒留些许残骸,在绚烂的光影中焚化。无风,热浪翻涌。
密阁前狭小的路径上,站满了身穿雪白仙袍的男女。火势因着毁灭万物而渐渐衰弱,火星顽强地噼啪响着,事实上,却是什么也不存了。笑容终于从第一个人的嘴边开始蔓延。
“这个心腹大患,总归是除掉了。”为首的赫然是白柯,此刻,他心神激荡。白杏雏是他带回来的,确确实实是他的侄女。有关她的来历,他对他人含糊其辞。事实上,他也不甚清楚,他知晓些风言风语,尽管只是这些,自从他上一回见到白杏雏,惊艳的,从容的,白杏雏与他对视了一眼,那种澄澈干净却仿佛一眼万年的目光,让人感到躯壳内的灵魂,是那么可怕玄妙。他坚信她会使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除去她的欲望越发汹涌,加上这些年来寻觅到的丝缕线索,都暗示着这女子的不平凡。异者,便是有罪的,况且她母亲……哼,母亲犯下的滔天大罪,便该由女儿来承担的。白柯现在为自己大义灭亲的伟大情怀,感到受用万分。
白柯还没来得及与身边的长老们交谈上一句,焰心处却猛然传来一阵强风,吹得飞沙走石,眼前迷茫了半分,不见其人,只闻一声娇喝:“竟还想逃!不知好歹的东西!”
白杏雏永远不会忘记,这盛气凌人的女声的来源,一个素衣惊鸿,不染纤尘的少女,第一次与她的相遇。她逆风而来,还没看清面容,脚跟就准确地落在她的五指上,用力碾压,接着说出了方才那番话。
白杏雏的粗衣,已经被烧破划破拽破多处,白净的小脸上已然满是烟尘,耳际还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狼狈至极。她是不惜透支破火而出的,体内一切力量早已榨干,此刻匍匐在地面上,五指被狠狠碾压,她吃痛不已,却也不抬头望来者何人,只盯住那双白得发亮的锦鞋,另一只手迅速抽出,狠狠扣上对方脚踝,猛然用力。
“啊!”那少女叫得声音都变了调,“我的脚……你竟然把我的脚扭了!”白杏雏这才腾出时间微微仰起坚毅的小脸,柳眉一挑,艰难地支起身来,方才一番用力,她已经快要支持不住,语气中的冷漠疏离,底气却是很足:“扭了脚踝而已。幸会。”
“白岑!”人群中传出一道威严的呵斥,“给我回来!”
“母亲!”白岑怒意难遏,只用力拂袖,奈何白杏雏出手极狠,将她的脚伤得很重,也就差断了,路也走不动,否则早已暴跳三尺,“你走近来看看!把这个野狼似的妖女,拆骨分尸,叫她尸骨无存才好!要不是她……要不是她,我杜宇姐姐会变成现在这样么?”
难以想象一个不过十余岁的少女会说出如此狠毒的词语。晏青山好像想起来些什么,噢,白杜宇,是白岑如假包换的大表姐,原来是这里惹到她了。不过是撕破了嫁衣,弄折了首饰,以启芳白家的财力,什么事情办不到?也不至于毁了白杜宇。晏青山有些不解,神色却是镇定。
白岑的母亲,自然是白家主母白鸢容,她同是一袭白金长袍,人如其名,雍容华贵,仔细修饰而端庄淑丽的容貌带着庸俗的脂粉之美,五官标致,此刻秀美的眸中迸出火光,拧着眉吩咐了一句,“白合帆,去,将这个不懂教养的泼丫头给我拉回来!”
“母亲!……”白岑脸上似乎显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还想辩解几句,却已被走上前来的一名高大少年拽开,吃痛的她不禁怒哼一声,只得愤愤暗自念了句诀治疗。
“够了。”白鸢容上前一步,微微颔首,目光与白杏雏墨黑的瞳赤裸相对。白杏雏眼底结上了数九寒霜,已经悄悄将流水般眼波的源头封住了,她坦诚,倔强,嘲讽地轻笑一声,狼狈依然,周身自有一种宁折不弯的气场。
这份气场使白鸢容立即坚定,好,很好,她精致的妆容中只闪现一瞬间的惊怒和思索,便不疾不徐下达命令,“即刻起,将她除名族谱。把这个妖女带到冥渊。灭神,堕入冥界。”
启芳白家,乃是仙界七大仙门之一,数千年稳固的地位,绝非是一片淑毓梅林的价值可拟,根本的原因,便是这冥渊。
冥渊乃是仙界与冥界的直接通道,数千年来,由启芳白家驻守封印。期间出现过些许动荡,但无一例外被白家族人镇压,每一个进入白家的子弟,都以能够守卫冥渊为荣。冥界每两百年天然开启一次,每次持续三天,被启芳白家称作,祭冥节,仙界亦是极为看重,每到此时,罪大恶极的罪犯凶人,便会经此处粉碎仙身,堕入冥界。
世有六界,乃神仙人鬼妖魔。下三界属性相似,界限不清混杂相融,称冥界。
冥渊是一条狭窄的空间通道,从此进入,却会从冥界的任意位置走出,可能暂时安全,也可能正入一头冥兽张开的口。凡入冥渊,仙身粉碎。加之冥渊,没有自然死亡,同样没有生命力量,任何堕入冥界的生物,要么在饥肠辘辘中饿死,魂魄被以精魄为食的鬼怪撕裂,且这份撕裂的苦痛,是真实可感的,灵魄碎片在冥界徘徊,经历漫长的时光,众多无主的灵魄碎片又完全随机地重新拼接出一个诡异的生命体,浑浑噩噩地再次行走在冥界的大地上,若是饿死,便又是一轮轮回;要么,以血肉为食,以精魄为魂,全凭自身本事和运气,能保留神魂,力量也会不断增长,躯壳却会变异腐朽,久而久之,神魂也会受到侵染。
更为悚人的是,数万年来,从未有一人走出冥界。向来只有冥界妖魔撕裂空间暴走的案例,却从来没有一个活人进去还能好端端出来。九天之神,亦是如此。
冥界正因有着如此刁钻的生存法则,里头的生物,人不人鬼不鬼兽不兽,又皆有着嗜血恋杀的本性,进入冥界的活物,最容易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穷凶极恶的邪物撕裂,意志力和执念不强之人,灵魄往往在被啃咬撕扯时就无法抗受,神魂俱灭了。大多数仙门,极少提到这一面的知识,冥界便成了空白,只是人人谈之色变,却并不真切清楚其中的可怖。
冥界也不是混乱一片,而是有主的,等阶森严。传说中,冥界的真正主人乃是冥帝,冥帝有没有尚且不知,鬼王,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鬼王是冥界的第二个主宰者,数十万年,换了几个人选,现任的鬼王,据说在近千年前才担此大任。
白杏雏不同于那些普通的仙门子弟,密阁中曾有一本古书,唤作《六界异论》。在很小的时候,她还认不到几个字,就已经抱着这本书当做故事书看了,她很喜欢其中关于冥界和凡界一些轶闻的描写,翻来覆去的,尽管翻一遍就可以记得滚瓜烂熟,仍是读了不知道多少遍。
因此,白鸢容看似冷酷的“堕入冥界”,在她眼中却是解脱。她短暂的生命里,除了偷回母亲遗物的那一遭和看守淑毓梅,就不曾好好看过这个世界,她晓得冥界里头的凶险,但兴味盎然战胜了担忧恐慌。她心里有记挂的人,而她记挂的人如今无恙,并且无论多久都会等她归来,她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爱惜自己的一条小命?
这时候她还在天真地想,说不定,我会是从冥界走出来的第一个人?
她被人封住手脚和灵力,连带着推搡和鞭打,押解到了祭冥台。祭冥台足有数百丈高,周遭是阑珊幽暗的冥火,中心的暗紫色漩涡,便是冥渊的入口。四周冷清,想必已经临近冥渊封闭之时,各大仙门门主和主管刑吏三三两两离开,白家族人也做好了封印的准备。
“白岑。”白鸢容走在最前面,唤了一声女儿,“你不是恨她得很么?就由你来,把她推下去。”
“这也太便宜她了。”白岑仍旧被之前那个叫做白合帆的高大少年拦腰抱着,嘴脸却全然不变,婉转的嗓音掩不住刻薄,“进了冥界,我又看不见她受尽折磨的样子。不如……”她偏过头对着白合帆眨眨眼,“你去,把纹云鞭拿来。”
白合帆像是听惯了白岑的语气,不发一言,接过旁人递来的纹云鞭,径直递到白岑手里。白岑微微挣开,不顾自己的脚踝还未愈合,有些瘸拐地走下来,右手持鞭,素手一挥,一道气流,将瘦弱的白杏雏击出三丈以外。
白杏雏喉中血气翻涌,险些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她在来时的路上受了不少鞭打,此刻已经十分虚弱,加上被拷住,一丝灵力也挥不出。白岑略微艰难地上前几步,古怪的姿势丝毫不影响她作为九天之上的仙女,作为启芳白家的嫡女,作为,手持纹云鞭审判摧折她的恶魔。
白杏雏却不觉得身上的红痕疼痛,也不觉得面前的人可憎可恨,甚至一点不觉得命运悲惨,她甚至隐隐为白岑怜悯了一瞬。自始至终,从被压制开始,她不曾说过半个字,目光中的冷淡如一,好像生杀予夺,说的都不是她。
白岑盯住她很久很久,齿缝里挤出一声“啧”,连亲自动手都不必,念一个诀,纹云鞭自行鞭打起来,力度恰当,鞭鞭到位,白岑很自然地看见了白杏雏白嫩的皮肤劈裂,鲜血汩汩的销魂场景。不过,她竟然越发恼怒,娇嫩的樱唇都不自觉惊讶地张开:一声刺耳的尖叫都没有,对方甚至没有哼上一声,只身子微微摇晃。白杏雏坦然,皮肉之痛罢了,远没有心死之痛来得致命。她的眉头开始拧起来,求生的欲望却没有一刻比此时更炽烈。
她当然记住了,此情此景,并且绝对不会忘记。
纹云鞭的第六十八下落在白杏雏身上时,白鸢容止住了鞭的挥动,语气是不容置疑,“行了。冥渊就要关闭了,马上行刑。”
白岑听话地住了手,坚持自己走上前去,揪住白杏雏的领口,掌心爆发出一股冲击,那个肮脏的女子便从她眼前远去,坠落在冥渊似光似浪的暗紫色里,几息之间,冥渊关闭,祭冥台鬼火扑倏熄灭,映着满天繁星,一片祥和,唯有未干的血迹斑驳,未有一个人瞧见,亦或是光线太弱,那血,实在,是极美的金红色,妖冶而华丽。
白岑一个人在祭冥台上愣了许久,她好像,看见白杏雏,在被冥渊吞噬的一瞬间,目光与她相接,如狼般,剜去了她一块心头肉。
那是,什么呢?
白杏雏啊白杏雏,从此,你便不再拥有这个来自暖春的名字了。
都说,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母亲临死前,不也是脉脉地这样念着。
可出生于莽莽苍穹的你,又是哪一季的杏儿,哪一巢的稚雏?
都不复存在的。连你活在世上,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点儿幸福,都是永生不复相见的了。
沧泱,沧泱。
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脑海里全部是海一样汹涌澄澈的蓝。
我从来没有见过沧海。兴许要待到来生。
要等待多少次轮回,才会有来生。
此生惟愿你能安好。
作者有话说:
咳,情人节快乐。
下一章,正式进入《吾名青山》的正文,想象了丰富的场景和情节,准备迎接惊喜吧。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祝愿大家都能够在新的一年做更好的自己,狗年大吉,独占“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