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理发店原来不叫何家理发店,叫何二理发铺。老城区的南边有条算命街,何二的理发铺就落在街口的第二家。
何二,何二,显然家里排行老二,老大也开了店,落在街口的第一家。都是祖传的手艺,何二的店却生意兴隆,不过也是早年间的事了。
何二,何二,何以如此二?这是外公每次进店理发的开场白。何二确实有些二。小时候,出门去集市上找他爹,到了老何理发棚,趴在耳边对着何老爹鬼鬼祟祟的说:爹,咱家钥匙我藏好了,放心吧。
可待到老何下午回家一看,钥匙是藏好了,门根本没上锁!老何扯起板凳就追着打,何二不由分说一股脑钻进了胡同巷里的女厕所。老何没办法,只能在外面等。进出厕所的女人们看到了,一脸鄙夷道,真是老流氓,多大岁数了还杵在女厕所门口。老何尴尬的退到男厕边等着何二出来。这一等,到日落西山,天已经黑了。媳妇来巷子寻他,喊他回家吃饭。
这么晚了,不回家跑这蹲着干嘛?
二子出门不上锁还把钥匙藏丢了?我在这堵他教训教训他!
啊?二子在家正吃饭呢,啥时候在这哩.....
何二,二十二岁娶了媳妇,媳妇是大嫂帮忙介绍的,后来分了家,老何把手艺传给了兄弟俩便入了土,何刘氏不想给儿子儿媳妇们添麻烦就在老家的田地边盖个草屋住了下来。分家前,老大老二那可是兄弟齐心,尿尿一起尿;分家后,特别有了媳妇跟孩子后,老大老二便老死不相往来,吃水都不去同一口井。
何二理发,特别之处在于“慢”,慢到可以一枕黄粱后他还在慢条斯理的给你刮着胡子,慢到老大店里都送走三四位顾客了,何二这还是第一位。你看到他那缓慢的舀水、试水、兑热水再试水,活脱脱一头爬行在地上的树懒,我好多次都想掀开他的衣服,看看他背后有没有长出绿油油的苔藓。进店后,先是一遍洗脸洗头,理完头发洗一遍,刮完胡子再洗一遍。那水是他媳妇晨起从城郊的井里挑来的,后来家家户户通了自来水他们也不用,直到拆迁队把城郊那口井填了才用自来水。店里靠门里侧有一口漆黑色的缸,缸里的水总是满满的,透着莹莹的翠色。
何二上午是不帮人理发的,若是能赶上早市,可以在街头吃到何二媳妇做的鸡蛋馅饼。何二上午便是要在他媳妇那打下手,做好的馅饼点上焦黄风脆的蛋糜,缀上些葱花,咬上一口,外酥里嫩、香脆可口,如若能配上一碗香浓扑鼻的饣它汤,早饭简直可以媲美山珍海味。见我过来,何二便冲着媳妇说,老主顾老李的外孙,大学生呢,给他多加个蛋啊。
我正吃的来劲,不知谁喊了句,城管来了。何二他媳妇唰的一下把锅利索的从炉子上抽出,顺手插进了水桶里。左手也没闲着,麻利的把炉子灭掉,滚烫的平底锅发出呲呲的声响,一股白烟徐徐升起,模糊了周围的视野。三轮车里,何二他媳妇掏出一卷塑料布,扯开,铺展,倏忽蒙在车上,一点都没有拖泥带水,却因我还在吃着饼,还是晚了一步,被一个穿制服的小伙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三令五申,城区建设规划,不要卖了,不要卖了,都当我们看不见是吧?”小伙子口气里带着盛怒,制服上的徽章也跟着摇摆起来,“这些都给我砸喽!”他指着车里的那堆锅碗瓢盆。
“那个谁,咋还在这吃呢,干不干净,快走!”他似乎看到了坐在旁边的我。
我一起身,转脸看到这不是——
“狗子?”
“老哥?”
原来是我初中的死党。
“咋干起了城管啊?一身派头,挺酷的嘛。”
“哎,混口饭吃嘛。”
“狗子,何叔也是混口饭吃嘛,今天要不就算了吧?”
“哎,你让我很为难啊。那好吧,今天看在老同学面子上,算了,下不为例!”狗子胸前的徽章又摇摆了起来,“洋洋洒洒”的。
何二骑着三轮车载着他媳妇和那堆锅碗瓢盆呼啦钻进了巷子,没了影,完全没有树懒先生的模样了。
前几年,外公查出了癌症,临走前总念叨着要何二帮他理理发,想要干干净净的走。于是我再去老城区找何二,可是老城区早已变了模样,算命街也已经没了。不过在原来地面上的街口第一家,却赫然看到了“何家理发店”的招牌,那几个字很白,很干净,中规中矩的宋体字。这样的店名,如今在这个“美发沙龙”的年代估摸着也只有何二用了,招牌的旁边直躺躺趴着一个煞白煞白大大的“拆”字。
推门进去,靠门里侧还是那口缸,缸里还是满满的一汪水,只是少了些许碧绿。鸳鸯瓷脸盆齐落落放置在古朴的樟木架上,多少增添了些许的厚重。还是那幕镶着金边的旧式圆镜,规整整的挂在北墙上。西墙上依旧贴着理发师的祖师爷——罗老道的画像,看得出两边是新附的一副对联:虽是毫末绝技,却是顶上功夫。画上的老道还似当年那般仙风道骨、精神矍铄,只是理发的何二,已由青丝变成了华发。若不是还有顾客在这里,我还真以为穿越到了时光照相馆呢。
坐定后,他便和我闲谈起来。这几年,他媳妇得了重病,不省人事。何二便关了理发铺,悉心照料媳妇。某日早晨,他见媳妇突然坐了起来,说了句,三个鸡蛋馅饼,四块五毛钱,当家的,赶紧找人家钱啊!说完就倒下去了,咽了气。
“许是回光返照吧,走了也好,累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还是那副慢腾腾的腔调。
后来,为了生计,也得养活孩子,他又开起了理发铺,不过现在都流行什么“造型设计”、“洗剪吹”了,他说自己也不明白什么是潮流时尚,倒是街上冒出来许多这样的理发店。他手指着对面,呐,你看,就是那个。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才注意到对面也是一家理发店,灯红酒绿、群魔乱舞似的招牌上露出了干瘪的两个五颜六色的字——“魔剪”。他颤巍巍的站起来,斩断了我的目光继续道,大哥去年车祸走了,肇事司机也跑了,俺娘知道后,一病不起,没几天也走了。我才注意到他胳膊上系着一块黑布,明晃晃的一个惨白的“孝”字。
嫂子带着娃日子也难过,我和她合计着把两家的店铺并在一起,多少能有个照应,况且咱也有老爹教出来的好手艺,店铺就改叫“何家理发店”了。我问最近生意怎么样,他却径直走到了店门口摇摇头说,前几天,拆迁队又来了,拿着啥狗屁条例,限我们一周之内搬走,否则就要依“法”办事——强拆了。他缓缓的说着,身子很是羸弱,风吹进来他就要散架似的,我甚至都能听见僵硬的关节累压在一起吱吱作响。他立在门口,简直就像殡仪店里扎的纸人,稍微大点的风就可以把他吹的支离破碎。
我说明了来意,他想都没想就应允了,我领着他去见我外公,他肩挑着剃头挑子,剃头用具都放在了扁担的两头,他拿着唤头一路吆喝着跟着我到了外公家。路上围着一群小孩子,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些新奇的玩意。
何二说,老主顾一辈子爽爽快快,走的时候也不能窝屈喽,你去咱们山上运两桶泉水过来,我要用。
他剪头用的还是手动推子,这还是当年何老爹去北京买的稀罕物件,后来传给何二了。还是先洗脸洗头,擦净晾干了,再理头发,完后又洗一遍,刮完胡子再洗一遍。何二帮外公理完发后,两桶泉水用的正正好好,也没余下也没不够。整整两个钟头,他就那样像墓碑样的站着,理着发,可又不像理发,哪点不像?我说不出来。他一句话也没说,快结束的时候趴在床边道了一句,老李啊,你瞧,多精神呀,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的,哪像有病的呀?一会我给你放放睡啊?
“老何呀,受累了,老了还来麻烦你啊。”外公含糊的说。
“没事啊,多年的交情了。”
外公是在何二理完发的第二天走的,走的时候很安详,像是婴儿熟睡般。
......
如今的老城区,已是高楼耸立,繁华璀璨。那些陈旧的、古朴的,可能都随着风吹远了,看不见了。也可能是吹近了,黏在了眉毛上,还是看不见了。
文/张文会;图/逍遥公子
作者简介:张文会,来自江苏,医学生。喜欢写作和书法,喜欢用自己的文字抒写独有的一份心情,流露内心真实的想法。喜安静,倾听时光沙漏慢慢的倾泻。同时希望用心灵去治愈每一位病人,消磨世间的苦痛,总是去安慰,路要一起走。
点评:文章紧贴主题,表达手法情真意切,描写细致,感人至深,文笔流畅,角度新颖。以勾勒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的生活轨迹,演绎出整座城市的改变与兴荣。结尾处使读者无不感叹。
第三届“新风度杯”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