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北王祖贤
地震时天空很安全,同伴很安全,喝醉时酒杯很安全,心很安全。
唐山大地震已经40多年了。我还没出生,一切都是命数。
九年前汶川大地震发生时,没有人能够想象,这场地震到底会怎样具体地彻底改变多少人的命运。当时的我十五岁,远在新疆读初三,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亲身经历地动山摇,世界末日般的哀嚎。是啊,后来的事情我们都已经知道了,所有受难者一起痛哭、募捐,以及质疑校舍质量而逐渐受到重视的公民教育,被《灾后北川残酷一面》、《汶川地震168小时》震撼而决心加入大报记者团,学写特稿,本科去到各地做志愿者,写过五周年纪实……亲历后,才发现无法再与人轻易谈起这件事。
事情不全是电视上报道的。
是这样的,不知道多久以前我就很想去康定看看,研一的这个暑假走远线,绕了一大圈回到湖北老家,陪奶奶住了十天左右,这些天暗暗盘算从武汉到九寨过成都再去康定。跟我侄儿话别后,8号下午到达九寨。那天阳光不错,八月蜜糖般暖得让人发昏的光还来不及细细体会,晚上九点左右,走出门想去看看火花海,逆光看过去,湖面折射出碎金般的反光。来不及细看,突然周围就抖起来,我看着地面跳起来,我的相机猛地砸在地上,转过头,身边的游客都一脸茫然,而富有经验的带队导游,已经惊叫着跑了起来,有人大吼,地震了,快跑啊!
一个人很没有存在感,也不知道往哪跑,只能先回主题酒店,大堂经理拿着喇叭,将慌乱的人们集中到前广场,见五栋连体的酒店跳舞一样,波澜起伏地抖,玻璃窗如同弹簧般伸缩,远处的山哗啦啦垮了半边,赤黄的土,烟尘滚滚。
电话暂时打不通,也不知道该打给谁,有人哭了,我也想哭,怕丑忍着。街道广播呲呲啦啦断断续续反到平添了一丝诡异的气氛,大家很快意识到要去超市抢水和饼干,这时候坐地起价也就见怪不怪了,我只能盘算还剩多少吃的,很难确定能不能熬到离开。
——其实并不惨,相反,最初的惊恐慌张之后,天南海北的人们竟都有一些玩游戏,完成闯关、历险般的快乐。没有任何新闻,既然如此,我们都想,应该只是一次震感稍强的地震罢了。
酒店经理分发食物,我没什么胃口,僧多粥少,能省一口就省一口。食物带来的安慰是最即时有效的,大家都高兴起来,散客们席地而坐,打牌、喝酒、下棋,几个小年青一起仰卧着看天乘凉。我也在旁边看,给下棋的瞎支招,还兴致勃勃讲起东野圭吾的《幻夜》,说会不会也有借机杀人,操纵别人灵魂的事件
干坐了很久,夜深。我起身,在附近转转,几乎一个小时就有一次天摇地动,我的神经也慢慢适应,就放松下来。走到一个小花坛,碰到一个小姐姐,捧着个塑料碗,吃酸辣粉,脸辣得绯红,一脸的汗。见我看着她,她忙放下碗,不好意思地打招呼,嗫嚅着地震来的时候她刚端上碗准备吃饭,我笑笑不说话。
看着她,一切分外明朗。总有人不会在意什么天命,也漠视时光。再神秘的力量也干扰不了他们的生活,活着就是对生命的尊重。渐渐的,我们闲聊起来,愉快得如同长跑冲刺后的片刻休憩。我们交换彼此的故乡,往事,在陌生中获得短暂的精彩。这正是我执拗于一个人上路的原因,即使所到之处有旧友,我也甘愿一个人。24小时的友谊让我没有同一个圈子的顾虑,之后回到各自的城市,扛起各自的生活,也不需要各种牵强附会的交集。
凌晨时分气氛渐渐凝重,室外没被子、许多人没水和食物。不明来路的人也涌进来,要在酒店大堂打地铺,警车在街道呼啸而过,提醒大家不要恐慌注意秩序。
我闲着无聊就在空地上跟人打羽毛球,中场休息靠在石墙上,突然感到石头波浪般的颤动,突然怕了——原来都是真的,原来地震的力量以波的形式扩散,原来余震的力量也可以大得吓人。
当晚避难者大都睡了。我极累,却被末日降临般的紧张弄得极度兴奋而睡不着。一遍一遍刷新手机页面,想看看外面的消息,只有新华社的一条通稿,措辞伤感,我心想坏了,搞不好要死人。
再回来,周边的人都不再说话。夜露太重,地上全是露水,外面也没法直接坐人了,我一个人靠墙坐着,意识到自己好像跳了一个深坑,但我不知道它有多深。我罕有地、无比清晰的知道,我有多少后悔,就有多少觉醒。而且这悔恨可以一直一直,折磨我到天亮。是啊,小小的劫后余生,对于彼时的我来说,是一次多么慌张,又因为安全而足够惊喜的警醒,它提醒我不管你用什么方式活着,别违心,别后悔,还有就是去他的人言可畏。
迷糊了一会儿,手机响动惊醒了我,打开收到的手机新闻,已经有人遇难。我不去看那些刺眼的文字,心里却无比清楚数字肯定还会增加。这些黑暗中永远沉睡的心脏,都是今晚夜空中没有出现的月亮。
已经后半夜了,大部分人依然沉睡着,裹着大衣,把行李当枕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我看到一个人堆里跳来跳去的人,兴致很好地拿着傻瓜相机到处拍,有人反感,他不慌不乱,说,你们懂个屁,这些都是史料,我要做个纪念。
后半夜变得很难熬,冷,困,那大概是放假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想要打电话给某个人,夜风呼啸,脸紧张得发烫,精神高度集中,我就在拨电话和删号码之间耗掉了手机大半格电。也许模糊之间睡了一会。已经记不太清了,毕竟,我们分开太久,再没有联系过。
天五点过就亮了,所有人都神色憔悴,我看到远处的山还在往下渗石子。天晓得就在昨天早晨,我有多庆幸能在这薄情的世界里深情的活着,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感动,那么多的痛苦,在狂喜和绝望的两极来来回回,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昨天早上我一个人默默走到沟口。朝阳升起来,天空灿烂得不像有人刚刚经历浩劫,无法生还。我慢慢的走,静静的思考,眼泪隔一天后才会爆发,而此刻,鼻血突然滚下来。
我们为了彼此来到此世,为了找到两全法,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市。我学会了如何分开,却忘了怎么在一起。
又一天过去,我在茶口汽车站看着人来人往,呆坐了一天。我明白我有多幸运。没有经历任何家园破碎亲友死散的悲痛,却得到了如此珍贵的一课。我始终感激并且不安。
至此我知,成长就是将你哭声调成静音的过程。而我此前所有的成长感,仅仅来自“父母争吵、没写出小论文,亲密的朋友离开,丢失了喜欢的人……”,而在朝阳升起的那一刻,我被一种巨大的情绪吞没到窒息,震得我说不出话来。当时我还不明白,那种感觉,是作为一个微小个体,对这个世界更深切的一种羁绊与不舍。
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几次想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出又悄然相见,算来也是一种不舍。我不知道以后会如何,我得离开这里先回成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