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天井

        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然相信那是我最初体会到的快乐。我就这样被她抱着,她轻轻哼着也许是摇篮曲的小调,慈爱地看着我。我小巧而柔软的手摸着她缎子一样的光滑而乌黑的短发,好奇地想取下那枚细长的发夹;她轻轻抓住我的小手,慎怪地唤:“琅儿……”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外婆常常这样抱着我坐在老屋的天井下,轻轻拍打我的背,柔柔地唤我的小名。那双充满慈爱的眼睛是我见过最温暖最饱含深情的一汪清澈的潭。

        那时我们住在一座小小的四合院里。四合院的中间,是一片很明亮的天井。白天不用开灯,从天井透进来的光可以照亮所有房间。南方的天气潮湿多雨,特别是夏季。在电闪雷鸣的夜晚,我总会被巨大的响声和猛然射进屋里强烈的光吓醒,然后紧紧抱住睡在旁边的外婆。小小的脸深深地埋入她温暖的怀抱,她的手便化作柔软的翅膀,紧紧地拥着我。

        那时爸爸工作十分繁忙,妈妈也经常加班。我有时好几天都见不到他们。通常是他们回来了,我已睡熟;而他们出门上班时,我仍在甜美的梦境中。好不容易我醒着看到他们,他们高兴地想要抱我,但我哭喊,死命抓住外婆的衣襟,生怕是坏人要把我夺走;直到回到外婆的怀抱,才咬着手指泪眼迷蒙地怔怔望着这两个“陌生人”,有时也看着他们消失在天井的那头。 

        童年的时光总是美好而又五彩斑斓。春天,天井四周的花坛里会绽放出许多五颜六色不知名的小花。外婆常摘下几朵,别在我稀疏的头发上; 夏天,邻居们都爱搬把椅子坐在天井里纳凉。外婆也把我放在腿上,拿了蒲扇轻轻地摇。 秋天,落英缤纷,天井像一个童话世界。外婆背着我做饭烧菜。饭菜的香气已经模糊,只记得她额头密密的汗珠和头发散发出的淡淡香味……冬天,我们这里是不下雪的,但气候阴冷,偶尔出一次太阳就是天神对我们最慷慨的馈赠了。每当这时,外婆总会把我背到天井晒太阳。那暖暖的阳光和外婆宽阔的肩膀是我最依恋的家园。   

        这样温馨的日子持续到我十二岁那年。因父亲工作调动,我们全家搬去了省城,外婆也一同去了。但她实在不习惯大城市嘈杂的生活,没过多久又搬回了县城,独居在老屋里。这一走,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每年春节我们都回老家过,她是日渐衰老了。但当她看我,日益浑浊的眼中总露出触手可及的慈爱。她依然做我爱吃的饭菜,用长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我,为我一时的心血来潮忙前忙后……青春期叛逆的我越来越觉得在老家过春节“没意思”,常常没过完年就闹着要回家,有一年才正月初三就要走。外婆终于拗不过我,站在老屋的窗前抹着泪水看我们远去……外公走得早,我们是她唯有的亲人,她的孤独是她和妈妈不愿触及的悲伤!后来每每想到这,我总忍不住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一晃到了2001年,春节依然是要回老家过的。外婆患糖尿病很严重已无法下床。我望着她苍老的面容,一阵阵心痛猛烈撞击着胸口。我终于陪着她过完大年。她愈发衰弱了,不愿说话,眼睛也多是闭着的。回省城那天,我故作轻松的对她说“我放了暑假就来看你!”她吃力地睁了一下眼,点了点头。   

        3月,春暖花开。外婆在寂静的夜里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   

        火化那天我独自回到那个装满回忆的地方。 

        老屋仍在,天井仍在,一切都如同十几年前那样闲适和美好。恍惚中,我看见她睡在床上紧紧拽住我的手,看见她站在窗边流泪,看见她在厨房做饭烧菜,看见她抱着我在天井说笑,看见她向学步的我伸出双手唤道:“来,琅儿……”   

        我仰头望天,天上没有云彩,只有外婆慈爱的脸在不断放大,放大,充满了方形的天空。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站在老屋的天井里,我终于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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