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私案
【美】亚瑟·B·瑞福 作
蒙 钧 译
时届夏末,但这一天的下午依然酷热难耐。那些宁肯根据日历也不愿根据天气实况安排生活的人正陆陆续续从海边、山区、国外回到这座城市。
除了周末,肯尼迪和我都忙得不可开交。在这个夏季,不断有案子急等着我们的关注。但今天比较特别,竟然风平浪静。
我俩在公共图书馆碰了头。克雷格利用零碎时间在图书馆做犯罪学的专题研究。第五大道依然没什么人气,只能见到寥寥可数的几个行人,不是刚回城不久的,就是像我们这样留在城里没动窝的,而且跟往常一样,大多数行人都走在街道的西侧。我早就注意到了,在冬季或夏季的第五大道,差不多每个人都走在街道的一侧。
我们站在街角,等着交通警察吹响哨子,好挡住汽车的洪流。就在这时,公交车上有一个乘客冲着肯尼迪直招手。
我抬眼望去,认出来那人是我的大学同窗杰克·赫恩登。这位老同学很有些政治野心,不久前接到了任命,在纽约海关当了个官。我还可以进一步断言,赫恩登堪称是年青一代政治家的代表,潇洒,干练。他们步入仕途无论是对他们自己还是对政界,都大有好处。
还没等公交车停稳,杰克就冒冒失失地冲下了车梯。
“刚才我还想到你呢,克雷格。”他跟我们俩握了握手,喜笑颜开地说道,“我还猜你跟瓦尔特是不是还留在城里。我本打算今天晚上去找你们的。”
“是吗?为什么事?白糖诈骗案吗?”肯尼迪大笑道,“莫非你又在现场逮到了造假的画商?”
“不是。你没猜对。”赫恩登答道,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我们单位有重大人事变动。新官上任三把火嘛。不过这次改革可是动真格的。”
“你呢?——你是去还是留啊?”克雷格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问道。
“留,留,克雷格。”杰克急忙回答,“他们委任我当特命副商检长,负责侦查事务,查办我们已经掌握的正在实施的走私行动。如果我干得出色,未来前程可就不可限量了。过几天我就要去华盛顿汇报我的工作产生的效益。”
“你有什么计划吗?”肯尼迪敏感地问道,“我能帮你什么忙吗?”赫恩登此时已经揽住我俩的胳膊,领着我们朝图书馆大楼阴影中的一张石排椅走去。
“今天下午的报纸你们读过了吗?上面有一组关于维奥莱塔小姐之死的报道。这位小姐是一家女装店的店主,就住在四十六街。”他向我俩抛出了问题。
“读过了。”肯尼迪答道,“可这跟海关的改革有什么关系?”
“只怕大有关系。”赫恩登答道,“这件事是一桩案子的一部分。我们已经让这桩案子困扰了一夏天了。这是我走上打击走私的岗位后遇到的头一件大事。此案就连财政部经验丰富的老侦缉员也感到棘手。”
赫恩登用凝思的目光望着马路护栏另一边来来往往的行人。“跟我们经手的许多案子一样,此案也起自匿名信。今年初夏,好几封信陆续寄到副商检长的办公室,所有信都写在一种很雅致的信纸上,都没有署名。虽然信的笔迹很像是出自女人之手,但这无疑是伪造出来的。这些信向我们举报有人在策划一场大规模的走私行动,准备从巴黎向国内走私女裙和珠宝。走私珠宝很常见,因为珠宝占的空间小,又很值钱。或许在你们听来走私服装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是你们要知道,一件新式薄花边女装即便卖不到上千美金,也常常能卖个几百美金。每条船只要带进少量这样的时装,用不了多久就能积攒到数千件,一个季度就有可能达到几十万件。这么一算,你们就该明白我们为什么必须遏制这种行为了。今年夏天,我们大张旗鼓地抓捕了几个个体走私犯,还受到了不少批评。要是我们能破一个大案,立一个大功,让世人见识一下我们的能力,我相信报界就会哑口无言了。”
“这方面因素起码引起了我对这些信件的兴趣。但是直到几天前收到了一份线报,我们才算真正有了开展工作的线索。那些匿名信的内容还是很含糊的,诸如姓名、时间、地点之类的要素都语焉不详,似乎写信人很担心把自己牵连进去,虽然一般说来,他——或她——也算是挺勇敢的。奇怪的是,这条新线索来自海关内部一位工作人员的太太:有一天她在百老汇的一家美甲店修指甲,碰巧听到一个女人跟修甲师聊起了秋季时装款式。女顾客的话把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你还记得维奥莱塔小姐的时装店吗?——那里面有直接从巴黎进的高档货,而且特别便宜。维奥莱塔还说她不得不提高她这里的价格,好跟正规的店铺基本持平。照她的说法是关税之类的费用上调了。可关税并没有上调。上调了吗?’”
“美甲师会心地笑了起来。下面的话同样吸引了我同事太太的注意力。‘没调,真的没调。当时我就猜她的意思是指她现在不得不纳税了。你也清楚,他们现在查得严多了。说实在的,叫我说,维奥莱塔的货大部分都是,——嘿嘿……’”
“‘走私货?’同事太太低声问了一句。”
“美甲师瞥了她一眼,耸了耸肩,笑嘻嘻地回了一句轻浅的‘是啊’。”
“情况就这些,但这些已经足够了。我专门安排了一名海关职员监视维奥莱塔小姐。这伙计很机灵的。就是时间太短,他还没发现太多情况。当然,另一方面我也相信他还没有打草惊蛇。这案子本来可以轻松搞定的。这名职员的行动进展顺利,已经搭上了在那家店里上班的一个女孩子。我们也弄到了一些证据。可是今天上午他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递给我一份刚出来的午报。原来今天早晨店里的姑娘上班时发现维奥莱塔小姐死在店中。显然小姐通宵都不曾离开自己的店。但报道很简略。我现在就是赶往现场与验尸官碰面。验尸官已经答应在那儿等我。”
“你认为她的死跟匿名信之间存在联系吗?”克雷格提出了问题。
“我还不敢肯定。”赫恩登犹豫不决地答道,“报纸似乎倾向于认为她是自杀的。我的那个手下已经发现,店里的女孩子常常谈到小姐就要嫁给让·皮埃尔了。让·皮埃尔是第五大道的珠宝商。他的‘朗与皮埃尔珠宝店’就开在邻近时装店的街区。今天晚上或是明天早晨皮埃尔就会成为纽约市家喻户晓的人物。”
“嗯,我的怀疑如果靠谱的话,皮埃尔应该就是这个案子的主谋。这又涉及到另一件事情。你知道,我们在巴黎以及其他欧洲大城市都设立了秘密情报机构,持续不断地监视美国人在国外购买货物的情况。我们在巴黎的机构负责人给我拍来电报,告诉我他们已经了解到皮埃尔在本季度购买了巨额成品珠宝首饰。我们相信其中有一件是他从一家大财团购买的很有名的钻石项链。这条项链光装配就用了好几年的时间,大概值三十多万美金。你们晓得,成品珠宝首饰的关税要占到总值的百分之六十;即便他是进口零散的钻石、宝石,那也要付百分之十的关税。也就是说他要为那条项链掏二十多万税金,零散进口的话也要掏两万美金。另外他还有一条极为奢华的珍珠‘狗链’(一种紧贴脖子佩戴的项链。——译者注);还有其他许多名贵珠宝。我能掌握这些情况是因为所有情报源都给我们送了报告。这些情报源大都是直线联系。也有些情报是一些为自己的销售额提不上去而苦恼的珠宝商提供的。你们看出来了吧?这个案子会截断多么好的财路。以后我们很可能会钓上更多的鱼。我想请二位跟我一起到维奥莱塔小姐的店里走一趟,给我参谋参谋。”
克雷格已经从长椅上站起来了。我们一同走向大街。
维奥莱塔小姐的店铺所在的建筑是一座带地下室的三层小楼,用褐砂石修建。地下室和一楼经过改造后专门供人开店。小姐的时装店开在一楼,阶梯扶手栏杆上挂着一块很精致的椭圆形镀金小招牌,告诉外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们登上台阶,揿响了门铃。等人开门的时候,我注意到就在同一条街上还有另外几家女装店。街对面,差不多正对着维奥莱塔小姐的店铺的地方,挂着一块牌子,上面有字:“加布里埃尔小姐时装店预定于九月十五日开业,专事展销由巴黎进口的高档裙装。”
我们进得店来。验尸官和一名殡仪员已经来到现场。验尸官正盼着赫恩登驾到呢。肯尼迪和我以前见过这个人。他热情地跟我们一一握手。
看起来维奥莱塔小姐把整栋楼都租下来了。地下室被她转租给一个女帽商;一楼她用来开自己的店;二楼是她雇来的女孩子干活的作坊;小姐本人住在顶楼。顶楼带一间小厨房,很适合过那种简单的家居生活。小姐的遗体是在一楼店面的里间被发现的,躺在一张也可以当床用的长沙发上。
“报纸上的报道很含糊。”赫恩登想尽可能弄清楚案子的进展情况,他道,“当然能写的他们也都写出来了,只是死因是什么你弄清楚没有?是中毒还是暴力?”
验尸官一言不发,却意味深长地瞥了肯尼迪一眼。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很特别的小玩意儿。这东西有四个小圆窟窿眼儿。验尸官将四根手指分别插进四个窟窿眼儿里,又将手握紧成拳,看起来就好像他的手指戴上了串连在一起的金属戒指。
“铜指节?”赫恩登问道,急忙朝尸身望过去。但那张清瘦的脸颊上找不到暴力留下的痕迹。
验尸官故弄玄虚地摇了摇头。突然他举起了拳头。我看到他用大拇指死死摁住了那金属玩意儿的上端。好像受到某个神秘弹簧的冲击,一把小刀猛地从被他小拇指遮住的下端弹出,精钢打造,寒光凛凛,锋利无比。现在他抓在手上的已不是那看不出有什么用处的四环小玩意儿了。那是一把令人望而生畏的匕首。验尸官抬起大拇指,白刃闪电一般“嗖”地缩回到鞘中。
“阿帕奇匕首,巴黎黑社会常用。”肯尼迪插话道,眼中的熠熠光彩表明他有了浓厚的兴趣。
验尸官点点头。“我们看到的时候就在她手里松松地握着。”他道,“但是要经过专家的医学鉴定,我们才能明确此物是在她死前还是在她死后到了她手中的。我们已经拍下照片了,指纹也正在检验。”
此时他已经揭开了蒙在这位身材瘦小的法国女时装商身上的布。在她的衣服上,我们没有看到我们本以为能看到的大片呈流淌状的凝血。我们只看到了一个血团。她洁白如大理石的胸部上有一个极微小的洞,正好就在心脏部位。
“她肯定是当场毙命的。”肯尼迪给出了意见。他的目光在阿帕奇匕首和死去的女子之间来回穿梭,“死于内出血。我想你已经搜查过她的物品了,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没有。”验尸官迟疑不决地答道,“我也说不准。——不知道那个珠宝商皮埃尔的来信算不算线索。他俩好像已经订婚了,但通信又戛然而止。哦,根据皮埃尔最后一封来信的语气,我推测两人之间已经有了分歧。”
赫恩登一声惊呼,“这信纸和笔迹跟匿名信一样嘛!”
但也仅止于这些。肯尼迪把室内搜了一个遍,也没能在验尸官及赫恩登发现的线索之外发现新东西。
“跟朗与皮埃尔珠宝店有关的那些人,你们又掌握了哪些情况?”我们离开了维奥莱塔小姐的店铺,与赫恩登一起乘车赶往位于市区的海关,在车上克雷格思忖着发问,“我猜朗仍在美国,如果他的合伙人身在国外的话。”
“没错,朗就在纽约。我相信这家店铺的声誉不是很好。据我所知,他俩已经被监视起来了。另外,这两个合伙人频繁去国外旅行,不是这个去就是那个去,但主要是皮埃尔去。你们也都知道了,这个皮埃尔与维奥莱塔小姐过从甚密。那些信件可以证明姑娘们告诉我的侦探的那些话绝非虚言。大家都相信他跟小姐有婚约。我找不到怀疑这一点的理由。肯尼迪,实际上如果有证据表明皮埃尔正在为自己同时也为小姐从事走私活动,我是一点儿也不会奇怪的。”
“那个合伙人你怎么看?你怀疑他在这当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这一点也颇为费解。朗这个所谓的合伙人对生意上的事似乎不是很关心,不是很活跃,虽然名义上他还是珠宝店的老板。这两人似乎永远也不缺钱花,买卖总是很兴隆。朗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哈德逊河西岸。他还担任河台游艇俱乐部主任一职。他对这个职务似乎比对河这面的生意更上心。他是那种运动狂人,痴迷于摩托艇,最近又迷上了滑行艇。”
“我想了解的是朗跟维奥莱塔小姐之间的关系如何。”肯尼迪再次发问,“他俩……嗯……合得来吗?”
“噢……”赫恩登似乎开了窍,答道,“我明白了……,皮埃尔在国外,朗在本市,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是这样,那个女孩子跟我手下讲过,维奥莱塔小姐的确曾经坐过朗开的摩托艇,但每次都有她的未婚夫皮埃尔陪伴。我不认为她跟朗之间有什么事儿,如果你想问的就是这个。可能朗对她也有点儿意思,但她爱的是皮埃尔。我可以肯定,如果朗对她有过表示,她也是会拒绝的。她心里只有皮埃尔。”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进赫恩登的办公室了。赫恩登吩咐他的秘书留意查收“蒙田号”的最新消息,随后继续跟我们谈他的工作。
“如今,时装商、帽商、珠宝商已经成了我们的死对头。”我们站在他办公室的窗前,炮台公园(纽约曼哈顿岛南端一公园。——译者注)海堤外的海湾景色一览无余。他道:“以前我们多次殚精竭虑追查大时装公司的底细,但要说出了人命的案子,这次是我第一次接手。真的,现在在我看来,走私已经成了一种艺术化的犯罪。以前的走私犯跟海盗或劫匪差不多,都是些流氓绅士。现如今走私已经变成了一种淑女艺术。走私的范围和程度已经超乎常人的想象。原先的走私者只能算是些偷偷摸摸的下三滥,如今他们已经登堂入室,成了些不知羞耻为何物的大老板。想必你们也了解,某些女人,尤其是某些出入于上流社会的女人,已经成了最可恨也最难对付的犯罪分子。她们甚至以此自夸。走私已经不止是底层民众的行为,也成了贵族行为。我们在办案过程中会有进一步的认识。”
一名小厮送来一封电报。赫恩登撕开来,“看吧,”他接着道,“这就有个现成的例子。二位还记得在维奥莱塔小姐时装店对过的那个告示牌吧?告示上写明加布里埃尔小姐的什么店即将开业。喏,我们驻巴黎的情报机构又发来一封电报,但来得有点儿晚。电报上讲加布里埃尔小姐也上了蒙田号,要我们注意查找。这又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你们知道,我们根据乘客实施犯罪的可能性,将各条航线作了分类,至少也进行了评估。我们最关注就是从伦敦、利物浦和巴黎来的班轮;最放心的则是从斯堪的纳维亚来的班轮。哦,罗伯丝小姐,有什么事儿吗?”
“我们刚收到一封电报,是关于蒙田号的。”在赫恩登讲话的时候进来的秘书报告道,“蒙田号现在的位置是在桑迪岬(美国新泽西州东部一半岛。——译者注)以东三百英里,明天进港。”
“谢谢!好了,伙计们,时候不早了,看来今晚是没什么事儿了。你们明天一早能过来吗?我们一起去码头‘带船’,这是我们的行话。到时候,我这个副商检长会带着我手下的一帮检验员到隔离区接船。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对我的支持。如果我的手下查出来朗和维奥莱塔小姐的案子有什么牵连,我会立刻通知你们。”
第二天的早晨清爽怡人,与前一天的酷热形成鲜明对比。我们在船务局登上了税务部门的拖船。港湾中的海水在清晨的阳光下曼舞,比任何时候都要蓝得纯净;追逐嬉闹的海浪激起白色的浪花,星星点点散布在海面上;斯塔顿岛的海岸跟春天的时候一样翠绿;就连工厂林立的布鲁克林上空的雾霭也显得格外高远。这幅画面简直就是舞台上的布景,清晰明快,色彩亮丽。
税务部门机警的缉私船大概是人们最熟悉、最不会认错的政府船只之一。但我们乘坐的这艘正划破水面穿越海湾的船只并非缉私快艇。真正的缉私快艇正停泊在斯泰普尔顿的锚地中,像一些白色的微型战舰,在清晨的阳光下熠耀生辉,向从它们眼前经过的我们致敬。开到检疫区的税务船和检查进港的远洋快轮的税务船都是拖轮。
我们的船“突突突”喷着烟气,劈波斩浪,行驶了大约四十分钟,到达了用作检疫区的那座小岛。在到达那里之前好久,我们就看到了岛上建筑群旁边蒙田号那庞大身躯。从凌晨到现在,她在那儿已经等候多时了,既是等候海关官员,也是等候潮水。税务船开到她的旁边,高高的舷梯上很快就拥满了登船检查人员和收税员。我们尾随着赫恩登径直来到主舱。几个收税员在这里接受物品申报。这种申报是填在旅途当中已发给乘客的空白表单上的。旅客们有好几天时间用来填报,因此没有漏报的理由。
收税员拿到顾客交来的申报单后快速看一眼,从每张申报单的底部撕下写有数字的纸条,再把纸条还给乘客。申报单将被放到位于码头上的检验大厅里的检验员的桌子上,而检验员是轮换派遣到各个检查档口的。
“140号就是我们要关注的。”我听到赫恩登悄悄地对肯尼迪说,“就是那边那个黑高个。”
我不露声色地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那男子身材细长,长相奇特。他刚把自己的申报单递上去,跟一位正要递申报单的女士聊得不亦乐乎。女士一付小鸟依人模样,那张娃娃脸单纯得能消除任何人的疑心。
“不用,你用不着发誓。”男子道,“你以前做过,你只要签个名就可以了,——试试嘛。”他笑了,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那是156号。”赫恩登看着收税员撕下存根,交回到女士手中,道,“她就是加布里埃尔小姐。”
那对男女走出舱房,上了甲板,还在开心地聊着。
“以前他们没这么挑剔。”我听到那男子说,“那时候我已经习惯于在进港的时候受到彬彬有礼的迎接。官方办事既规范又高效。现在不一样了。”
轮船开动了,船旗在欢畅的微风中猎猎招展。微风已带凉意,预示着秋天即将到来。我们坐的船已经驶过纽约湾的下湾和海峡,乘客们蜂拥至船头,争看摩天大楼林立的纽约风光的第一眼。
我们的船在海湾的水面上破浪前行,自豪地扬洒着浪花。赫恩登在这段时间里一直紧盯着那个瘦高个男子不放。当中他还捎带着找到船上的无线报务员。从报务员嘴里得知,皮埃尔已经收到了一封密码无线电报,显然是他的合伙人朗发的。
“这个140号的申报单没有列出任何与第一封巴黎来电开列的货物相符的需纳税的物品。”一名收税员悄悄告诉赫恩登,“156号也没申报跟第二封来电相符的物品。”
“不出所料。”赫恩登的回答很简捷,“这是该由我们做的,——把东西找出来。”
蒙田号终于靠上了码头。堆在甲板上的头等舱旅客的行李被乱哄哄地搬到了码头上。旅客们鱼贯走过跳板,来到一排由穿制服、戴白帽的检查员和穿便装的估价师组成的队伍面前。海关检验的喜剧和悲剧开始上演。
我们是最先登岸的一批人。赫恩登找了一个便于观察却不易被人注意的位置。这个四面被高墙围起来的码头实际上是个巨大的大厅,墙上的小窗户透进来昏暗的光线,钢梁托着穹顶,厅里面布满了打开的行李,蔚为壮观。
终于轮到140号了。他一个人平静地走向被绳子隔开的档位,走近检验桌。一个检验员被迅速指派到他这里。看起来一切都按照正规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殊不知在井然有序的人流中,赫恩登已经把他最机敏的手下安排进去了,恰如玩牌高手甩出一张足以置对手于死地的好牌。
海关检验顺利地进行着。每一名检验员大约要检查五名乘客。一堆堆华贵的服装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无情地翻腾着,翻得凌乱不堪。但大家都有相同的遭遇,谁的宝贝到了这里都不能幸免,所以相互之间也没有多加关注。小手提袋和钱包也会受到检查;每一口箱子都被假定为存在夹层;所有用纸包起来的东西都值得怀疑,都得打开;衣服都要反复抖搂,反复扪索;任何东西似乎都无法藏匿。
赫恩登已经戴上了一顶估价师们常戴的普普通通的草帽。我们俩则装成访客,神情悠然地陪着他转悠。最后我们来到正在接受物品检查的140号的近旁,近到足以听清楚他跟检查员的对话。
我拿眼角余光看过去,那两人正在为一件小事争论。140号很冷静,很沉着,“把估价师叫来。”他说,一付坚持维护自己权利的口气,“我抗议这种搜身的行为。山姆大叔怎么着也要比扒手强点吧。再说我也不能在这里等一整天。我的合伙人还在城里等着我呢。”
赫恩登立刻来了精神。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场对跟踪者有明显价值的争执。我可以肯定,那男子知道自己被人跟踪。但在整个争执过程中,那男子始终保持着轻松平和的风度。双方的分歧其实只牵扯到区区几个美元。最后还是140号拿出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豁达地做了让步。但赫恩登仍不肯走开。我可以肯定这种状况让那男子很生气。
那男子猝然转过身来面对赫恩登。我禁不住想到,尽管他有这种反应,但他真称得上是个老江湖。如果他真的是个走私犯,那他从容镇定的心理素质和应付裕如的高超技巧足可为他赢得一顶表演艺术大师的桂冠。
“你看到那边那个女人了吗?”他悄声道,“她说她在巴黎学音乐,现在是毕业回国了。”
我们望过去。那女人就是天真无邪的加布里埃尔小姐。
“她有需要上税的东西,真的。我看到她的申报单了。她想把几件她平常穿的国外产的长裙当作个人随身物品带进国内。我相信她是要穿着这些衣服登台。她是个演员。”
赫恩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照他这个小报告行事。那人暂时摆脱了我们的监听,但我们知道检查员便宜不了他,会对他格外警惕。我想他这次要花比以往更多的时间才能过关。
得知赫恩登下令要重新检查一遍她们的行李,加布里埃尔小姐和她的女仆啧有烦言。要是听检查员的,小姐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新的、昂贵的;要是听小姐自己的,她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破的、廉价的。小姐又是吵闹又是威胁,每件东西都拒绝上税。小姐的行李有六、七只箱子和袋子,里面实际上只装了有限的几件需要上税的东西。赫恩登没有下令给这些行李盖上“通过”的印戳,反而威胁要将行李送到估价师的仓库里。小姐要是不肯认可海关方面的说法,可以去法律局申诉。当时的场面煞是热闹。
“一般来讲,女士,”赫恩登警告道,——我看得出来,他因为没找到他期望找到的东西而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对于第一次犯法,我们只是没收货物;法院和地方检察官一般也是判点儿罚金就把人放过去。如果再犯,我们就会严厉起来。所以你最好还是为你这几件小东西交上关税,免得自找麻烦。”
大概他想用这一招吓唬吓唬小姐,但失灵了。“好啦!如果我一定要掏这笔钱,我掏就是了。”小姐道。这一次转移战场的唯一战果就是小姐比原来预料的多付了几块钱,随后昂昂然走开了。
肯尼迪对赫恩登耳语了几句,赫恩登离开了一会儿,去吩咐他的两名手下跟踪加布里埃尔小姐和晚些时候到来的皮埃尔。他很快就回来了。我们又用一付漫不经心的样子回到了我们那位140号的高个朋友的附近。他这种把矛头引向一位与之有过交往的女士身上的做法太不像个男子汉,让我平添了几分对他的鄙夷。他似乎察觉出我态度的变化,自辩似的冲我说了句:“只是出于我的爱国心。”
他这边的那位检查员检查得细致认真,这时候已经把他的大部分行李都检查完了。没有什么发现违禁物品,既没有把书页掏空放进价值连城的珠宝还带弹簧密锁的假书,也没发现哪件衣服或箱子的边角、把手有异常的膨凸。有些东西应该属于他的随身物品,但不是很多。我们也没有理由搜他的身,因为他身上连我们得知的物品数量的十分之一也藏不了,即便是用众所周知的透气胶带紧贴在身上也办不到。他已无可挑剔,因此检查员除了宣布放行也无计可施。
“看来你忙活了半天并没有在夹层中找到《蒙娜丽莎》;我的箱子的边封中也没有塞进走私的雪茄烟。”当“通过”的印戳最终盖了上去,他得意洋洋地宣泄着他的怒气。他在挂着“在此缴税。美国海关”牌子的小窗口前交了一百多美元的现金。本来赫恩登还指望着能从他这儿收到数千美元呢,可没有证据也不能硬抢啊。
在检查140号的物品的时候,对其他乘客的检查也更加仔细。这是为了防止他们当中有人与走私犯串通合作,虽然还没有直接或间接的证据证明他们当中有这种人。
我们已经准备离开码头了,克雷格的注意力却被仍然放在地上的一堆箱子吸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