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软的地毯,走过去如同彩云追月,去捕捉一种温馨的感觉。
墙壁上镶嵌了玻璃龛,供着绿锈斑驳的铜钱。汉朝的?仿佛还带着烽火台下的沙子,用朴质宣告自己的价值,在周围精美闪亮的装潢中沉静安详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好大的圆桌,中间一大簇鲜花笑得含蓄得体,雍容典丽。杯盘都是淑女和君子,在洁白的桌布上规规矩矩,衣冠楚楚,品相端正。
那桌布让你想起英国老小说里写的殷实人家,天天用换台布来替换自己的心情,好向上帝告白对每餐饭的由衷感激——不能不感激,又是一次口腹之福,又是一家人的新团聚,又是全新的体验。于是,他们胸前系着洁白的餐巾,在洁白的餐桌前,两手抱在额前,向上天交出自己洁白的感激。我知道那些老妇人的祷念一定最真诚。是的,多少年了,那些曾经与她们,与穿着白色围裙的小姑娘的她们共进晚餐的人们都已离开,但愿他们都在天国里。她们知道每一餐都是唯一的团聚,往日不会重现,“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还在孤独的开放,所有她可爱的伴侣,都已凋谢死亡……”你知道吗,这些老妇人坐在白色的台布前,心里都有一支这样的歌,眼前都有一部黑白老电影在放映。
我想自己此刻正走向唯一的桌子,今夜必将有不同寻常的聚会,我因为突然涌出的思绪微微颤抖。还好,周围每位宾客都在对别人含笑致意,没人注意我的激动。也许,没人在意这样寻常的聚会。我看见,有一位已经不经意瞥了一眼腕表。他在急于奔向另一张桌子吗?今天有多少地方正摆开差不多的桌子?
可是,没有一张能与眼前这一张相提并论:它们都是不同的。它们都是唯一的。
那张金边的磁碟子是唯一的。每人一只小碗,用来盛汤,用小碟子托着。瓷勺的把儿线条流畅挺翘。餐巾叠成一束花,开放在玻璃杯里。茶杯玻璃晶亮亮的,冲上了菊花,顿时透出淡黄微绿的色彩,映着吊灯,像神秘洞窟里的硕大宝石。啊,很多时候我都没有这样打量过一只盛满茶水的杯子了,我敢说毕加索如果用我此刻的方式看见也会惊叹,我要说加利的画笔画不出这样新鲜的景致,我敢打赌罗丹终生都希望造出这样一尊雕像,但他没有造出来。
“要放冰糖吗?”服务生轻声柔语,如同遥远的问候。她低声问别人的时候,我看到她微欠的腰身是在报幕——还有更好的节目在后面。她肯定是今夜所有惊喜的主持人。她看起来神秘而高贵。
凉拌的芹菜在白色的瓷器里尽显青翠,这种配合天造地设,人们的眼力值得赞叹。那厨师在厨房里度过了怎样的一个下午——摆出这样的色彩搭配他一定心如晴空。
鲈鱼整条儿走上了桌子中央,保持着与水嬉戏的姿态。这条鱼几天前一定还游荡在南国的江河,它现在带来了一条大江的味道。那条江曾经留下孔子的喟叹,祖逖的桨声,桓温的泫然清泪,以及春天浣纱女子的微笑。两岸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个渔夫捞到这条鱼的时候,曾经是怎样一番欢欣和喜悦?那时他会想到家里的小女儿吗?这样的喜悦现在来到了我面前,因而我充满食欲和感谢,充满对生活的爱。我要向我的胃口致意,你好,你使我满怀渴望,蠢蠢欲动。
还有什么?酱色的猪蹄,入口即化。铺满生菜叶的盘子衬托着红通通的大虾,我专捡那生菜叶子塞入嘴里。肉粥不知何时放在了面前,捏着瓷勺抿一口,就含了满嘴的温馨。锅子里,汤在轻轻沸腾,像哼着一支摇篮曲。
红酒半杯,玻璃的“空中花园”晃漾着时间酿造的味道。高脚杯,那也是一座天池,一座高脚的秀山上的天池。
让我们举杯。我们多么富足。
我们何德何能就享受到这样的礼遇?说白了,也许是某个人为求某个人办事儿设宴,我是来“侍宴”的,得到呼唤而来。可我却在进门的一刹,突然得到地毯的启迪——一切都是绵软的,柔柔地接纳着我。我真喜欢这一切,这一切多么难得。当我这样进入,所有的谈话,猜拳行令,所有复杂的眼神和表情,包括人们精心的排序,刻意的奉承,都变得无足轻重。我只是惬意尽情享用这儿的一切。
想到四十年前我曾经捧着半个白面花卷发痴,为一块发霉的干馒头和院子里那个脸上长麻子的大块头家伙打架,他不过和我一样,也馋那一点点干馍馍。他的胃口好到足以不顾脸皮跟我抢夺。那几块干馍馍是我们眼里的宝贝。我还想到,三十年前我曾为一碗牛肉面陶醉,二十年前我和妻子半夜里突然煮了半锅粉条用醋和辣子当作料。想想这些,今天的一切多么不可思议啊。
我愿意生活停留在此刻。我想许多王侯将相未必拥有我的富足心情。也许他们天天拥有,不过那没有关系,我此刻心境奇佳。每一筷子菜,都是世界的惠赐;每一口汤,都包蕴着天地万物的恩情。
我敢说这儿的瓷器,玻璃器皿,各种金属的物件,各种食物,各种调味料,各种用具,它们林林总总不下几百种。它们来自一个丰美的世界,要一一说出它们的来历足以写好几部《荷马史诗》,或者《四库全书》。那肯定是最动人的一首长诗,足以使最麻木的人惊醒。这世界天高地远,广袤无垠,却呈上它的全部供我享用。我还有什么可以慌张的吗?
我真想呼唤大家手拉手走到今夜的月光下去,唱一支歌:感谢,感谢您的给予,我得到了最好的,我拥有了该有的和不曾想到的……
我知道我会与这一刻告别,那时,也许满桌的酒菜让我厌倦。我曾经厌倦。
但此刻,我前所未有的清醒:你在感激,你是无比正确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