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遗憾

雪地飞狐

我们家已有十余年没制做纯手工米面了。因为逢明年春天小弟媳生娃坐月子，母亲便执意要做一回米面，她问我哪个周末有时间给她帮帮忙。做米面得有四五个人才转得开的，而且劳累。我嫌麻烦，更担心母亲身体吃不消，便竭力阻止她动这个念头。我说买的米面也是一样的，并且答应一定会帮她买到纯手工米面。她还是执意要做，她坚持认为买的米面没有自家做的好吃，至少她要表达自己作为婆婆的一份心意。我说，那你就自己做吧，反正我和小妹都是没有时间给你帮忙的。母亲有些无奈，说那就只好请别人帮忙了。我问她安排在什么时间做，她说冬至前后。

临近冬至前一个礼拜，我还是不忍心，打电话给母亲，让她把米浸泡了，把有些准备工作先做好，我周末就回家。母亲非常兴奋，连声说好好好。我又打了电话给小妹，原来母亲知道她最近太忙，并没有告诉她要做米面的事儿。她还是不能确定她能不能抽出空，只说尽量回家。

冬至日，我在县城参加教研活动。第二天，我起早赶路，天边曙色乍现时就推开了老家的大门。母亲竟然已经开工了。

父亲负责在灶下烧火，母亲一个人在锅台边打转。晃面，我是不会的。我赶忙接手了晾面、卷面、切面的工作。一刻不停，还是难以跟母亲那头的一锅接一锅地出面保持协调。很快，一根晾竿，两面簸箕都晾满了。父亲只好又找出几根晾竿，擦洗干净，用绳子挂上，总算基本满足需求。已经晾好的米面根本腾不出手及时卷上，切好，只好先叠起来，抽空切一点算一点。我担心面片干了就卷不起来了，母亲说叠起来就没事的。

忙得个个都没空吃早餐，我跟母亲就把那些出锅时弄碎的面对付着吃了些，父亲喝了碗稀饭。我让他在灶火里埋了几根红薯。不一会儿就香气四溢。我掰开乌黑发硬的表皮，用勺子挖出里面软糯的红薯，呀，小时候的美味又回来了。

还好，小妹半上午时赶到。她也是真不容易，周末还要加班忙着核算单位的账目，女儿又恰好是高三月考。不管了，多个帮手就好办多了。我跟小妹分了工，她接面、晾面、和粉，我卷面、切面，切满一篮子就由父亲搬去楼顶的水泥平台上晒。我和母亲的忙乱一下子减轻了。

父亲送第二篮子上楼后好久没下来，灶下都没人添火了。我去叫他，问他忙啥，他说他在楼上把米面卷儿一个一个扯开，又忘了带个小凳子上去，腰都累酸了。我惊呼：“天哪，我们要的就是小卷子，你竟然费了许多力把它们弄散开了。”父亲刚刚还一脸立了大功的样子，顿时蔫了。我们大笑不止。

母亲一边晃面还一边劝我们姐俩儿，让我们跟着她学着点儿手艺。我们很不屑，都一致表示：才不想呢，不如花钱去买点儿更省心。母亲只好“唉”了一声，骂我们“都是些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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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诸如此类的遗憾其实有很多。

她年轻时真是有一身的好技艺。洗山芋淀粉、做绿豆粉皮、磨水糯米粉、自制炒米糖、做各种米粑及芝麻馅汤圆、种各种瓜果，都是她的拿手绝活，她比一般人做得更精致，也更讲求卫生。这些手艺在那个贫瘠的年代把我们的童年喂养得活色生香。

最值得提的是母亲的针线活。她做千层底鞋的功夫是我们那块儿没有谁能比得上的。奶奶与我母亲曾经也是一对婆媳冤家，但是只要一提到母亲做的鞋，那样能干又好强的奶奶也不得不服气。她常说，她当年去我母亲的娘家察亲――做主帮我父亲相亲，我外婆把我母亲做的几双鞋拿出来给她看，她一眼就相中了我母亲，她说不用再看别的，就凭这些鞋子她就断定我母亲心眼儿不坏，而且定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

我们穿上母亲做的鞋是很骄傲的，人家小朋友才穿了几天，新鞋子就变形得像两只破船，再要是踢几回毽子、跳几回田，“大母舅”（大脚趾）就出来了，我们才不担心呢，我母亲做的鞋特别结实还服贴，怎么跑跳都不会掉的。

母亲当然也以此自豪。在我才十一二岁时，跟我同龄的二婶家的堂姐开始学做针线活儿了，母亲也把家里的碎布片片扒拉出来，教我用饭米粒儿粘起来，让我从缝制鞋垫儿学起，她说女伢子不会做针线将来嫁不了人要被戳脊梁骨骂的。我要上学的，每天有很多家庭作业要做，就很烦母亲的絮叨。有一回，我愤然抗旨，母亲怒声责骂。父亲一气之下就把母亲拿给我的针线笸箩扔出去老远，说以后姑娘就算是打赤脚也不会找她要钱买。娘就不敢再强逼我了，就常常叹息，常常愁容满面，常常用一副忧心如焚的眼神看我。

时过境迁，母亲那么好的做鞋手艺终是荒废了。加上她的眼睛不太好，她几乎停止了所有的针线活。我们偶尔会打趣她，说你看我们都没有成赤脚大仙吧？她只是尴尬一笑，说：“我哪会知道现在是这个样子的呢？”

我们忙累了一天，还是留下了一些扫尾工作。我和妹妹忙赶着各回各的小家。路上，妹妹跟我商量：等她的女儿明年考上大学了，不如我们每年都陪母亲做一回米面吧，不止能让全家人吃上更好的面，也让母亲不致于因为我们全面彻底地否决了她引以自豪的手艺而倍感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