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天命

      很小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完全不懂什么意思,为什么三十才“立”呢,小孩子不是长到一岁左右就会站立、会走会跑吗?过了三十,也过了四十,终于到了知天命之年,终于有很多事情似乎在一夜之间豁然明了。这真是一个很奇特的分界线,奇特到仿佛真的有一条如此清晰的线在你人生的轨道上划过,明明白白地标出你的前半生和从今往后的岁月是多么的不同!

    天命之年,开始害怕永久的离别,害怕身边亲朋好友的离去,尤其地害怕日渐衰老的父母。在我四十岁以前,父母从来没有被我归入老年人的行列,那时候父母亲都还不到七十,他们开着自己的一个小公司,每天早出晚归、朝九晚五,精力充沛。父亲总是骑着自行车,去那家他熟悉了几乎半生的小理发店,把头发染得乌黑。我总以为他们是我永远如此健硕的父亲和母亲,总以为他们永远都不会老去,更从来没有意识到离别在越来越近,直到父亲因为一次意外而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半月。自从意外发生的那一天开始,任何时间都害怕每一个母亲打来的电话,尤其是夜深人静时分!我知道那一天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逃脱的,或远或近,或迟或早,总有那么一天。但是我是如此的害怕,因为我的无能为力而又无法抗拒!那次意外发生后,父亲仿佛一夜白头,其实,他已早生白发,只不过经年累月地被掩盖着,而我,却从来不曾知道他的第一根白发生于何年何月?我们总是宽慰他,年纪大了白发是正常的,大可不必去染发,受那些化学物品的伤害。但是,今天,我自己也开始染发,随着白发从鬓角的几丝蔓延至几乎每一根发丝,染发的间隔越来越短。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岁月的脚步,但是那些化学物质,让我可以假装岁月在我这厢雁过无痕!

      天命之年,闺蜜开始轮流地住院,哪怕是一向身体最健硕的那一个也三番五次地住院、出院、再住院。我是闺蜜中最年轻的一个,身材、体重保持得与二十年前几乎无甚差别,每天熬夜看书、看电影,一有假期就飞往任何一个我没有踏足过的地方,生活的节奏与二十年前相比反而快了不少。我以为我还是年轻的,以为她们这样那样的问题,毕竟还是因为年长我几岁,但是不曾想自己也会出现她们都曾出现过的问题,虽然只是皮肤过敏,却迁延数月难以治愈,西药、中药轮番上阵,仍是收效甚微,不得已只能挂盐水。彼时正是父亲病危抢救,我守在ICU,根本无暇去医院处理自己的问题,所幸医生看了我的病历也不是什么特别的药物,便同意我就在父亲病床前挂水。护士给我扎针时说,乘着现在还年轻一定要把血管养好,别到老了扎针都不好扎!又说,我扎针可能有点疼,疼的话你要告诉我啊,因为我扎的基本上都是没有知觉的病人!她的话真的让我哭笑不得,尽管望着床上昏迷中的老父亲总是情不自禁地热泪滚滚,但是那一刻那种酸涩的哭笑不得真是难以形容。也就在那一刻,才会对“每况愈下”是多么痛的一种顿悟!

      天命之年,视力开始下降,五年前体检双眼裸视2.0,被护士小姐以极度不信任的目光盯着问了好几遍:你没戴隐形眼镜?从那一问之后,五年时间里,2.0的视力骤降至1.0,虽非飞流直下,但也是一年一个台阶一步步稳稳地往下走,只有往下,毫无悬念毫无起伏!这视力,曾经是我多么骄傲的资本!哪怕是童年母亲不准我读课外书,每晚屏息躲在被窝中打着手电看书;哪怕是青春岁月身在军营,每晚熄灯号后,一如既往地躲在被窝中更加变本加厉地看书到深夜,甚至舍不得动用每个月仅有的十五元津贴买电池,以至于手电光弱到鼻尖几乎要贴到每一个铅字!如今,把床头的灯泡换成瓦数更高的,把书桌的灯泡换成瓦数更高的,接下来是不是会把餐桌的灯泡换成瓦数更高的?

      天命之年,开始无视那些铺天盖地的鸡汤文,偶尔点开一篇,总是看不了几行就退出,心里总是禁不住地嘀咕,这么浅显的道理有什么可论道的。离那些纯粹正能量的片子也渐行渐远,生活中哪里可能永远都是金光大道,有多少阳光洒不到的角落。

      在南方梅雨季节一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坐在电脑前连看两部电影。对备受推崇的《三块广告牌》充满了期待,以为会给我很多的惊喜与沉思,看完却也不过如此。所谓的人性,每一个人的困厄与痛苦,还有那些困厄与痛苦的巨大张力下的一点点本真的善,都让我觉得稀松平常,还有那句教科书式的“愤怒只会招至更深的愤怒”。天命之年,早已了然人性中各式各样的黑与白、各式各样的善与恶,这样的故事只会让我觉得好看而不再会有深深的感动。继续看《爱在记忆消逝前》,知道我们也终会有那样一天,但是却无法确定那一天究竟是不是和电影里的一样?或者,期盼和电影里一样?眼泪不知不觉地划过腮边,合上笔记本,已近子时,洗洗睡吧,再也不是那个整夜不眠疯狂追剧的年龄!

    人生,乃至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命,花草树木、河流山川,哪一个不是一次次的轮回往复。日本电影《入殓师》中,殡葬师对大悟说:“死亡,就是一扇门,它不意味着生命的结束,而是穿过它,进入另一阶段。其实,就是门。我呢,作为守门人,送很多人穿过那扇门,对他们说声,路上小心,我们后会有期。”大悟的泪水成串成串地滴落在逝去的父亲脸上,他终于想起了这个自己六岁时就抛下儿子的父亲。此刻,他的儿子正孕育在妻子腹中,生命就是如此地延续着,世世代代!

    天命之年,害怕什么?恐惧什么?回首过往,多么幸运多么丰富,然后,知足。眺望将来,仍有期许,仍然有梦,何其幸运何其多彩!

    天命之年,就像在细雨中坐在车里,握着方向盘听着收音机,前一秒还是欢快愉悦的爵士乐《Crazy In Love》,下一秒,咔嗒一下,频道切换,是如泣如诉的《Theme from Schindler’s List》。真的就是那样,切换得干脆利落,切换得不着半点痕迹,然后,你知道半生已过,却也不过如此!然后,雨大了,自动调节的雨刮器加快了速度。

你可能感兴趣的:(知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