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愿我死了,他也不认我

宁愿我死了,他也不认我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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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姐,早市上鸡蛋打特价,一块五一斤,没剩多少了,你赶紧去买点吧!”

“这么便宜?那我可得赶紧。”身着碎花短袖的妇人体态臃肿,蹲在狭小的门廊里提着鞋子,跟门口的小媳妇念叨着:“辽禹管事的说是今儿上午来,我得快去快回。”

小媳妇撇着嘴:“管事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反正钱不给到位,我肯定是不会走!”

“那可不!”李姓妇人终于从门里挤出来,她故意提高分贝,像是要让街坊四邻都听得清清楚楚:“开发商想这么就把咱们打发了?门都没有!”

我掐灭烟头,在楼梯口就听着她们的对话,示意背后的小弟们停下,抠着被震到的耳朵,给妇人让出一条必经之路。

她在走过我们身旁时愣了一下,眼睛在把我手中的档案袋上瞅来瞅去,《住户安置补偿协议》安静的藏在里面,并没有闻到空气中微妙的硝烟味道。

作为辽禹集团派来协商的负责人,我无可奈何,但也责无旁贷。

我振作精神,让跟小弟敲响了第一家的大门,资料上说这家主人与我同姓,希望能有个好的开始。

半晌,里面传来睡意朦胧地声音:“谁呀?”

“咳,我是辽禹集团的。”我尽量压低声音,并不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门开了,一个年龄跟我相仿的中年男人,用提着眼镜的手搓着眼睛,忽被我们阵仗震慑住了。

我笑了笑,以此证明我们没有恶意。

“请问您是家主吗?”

中年人摇着头,他木讷地把我们指引进屋里,扭头去屋里喊自己的父亲去了。

我环视四周,不到十平的客厅里陈设老旧,除了桌子尚且干净,其他的地方都遍布一层薄灰,柜子上罗列着数个相框,正当中的女人美貌端庄,我不禁多看了两眼。

忽地,有种熟悉的感觉爬上心来,我不明究竟,径直地走近这张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盯着我,眼神中说不出的慈爱温柔。

中年人扶出来一位老人,白头驼背,步履蹒跚,竟似与中年人的岁数相差很多,如果中年人唤他爷爷,都觉得毫不违和。

我说明来意,眼睛却还在女人的照片上不停打转,冷不丁看到角落里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的边缘似有毛边,里面有三人围坐,笑脸盈盈。

我嘴角抽动,一下子没回过神来,里面的孩子呲着露缝的门牙,皮肤黝黑。

像极了小时候的我。

2

我从小区里出来的时候,公司的车已经在停在楼下了。

要不是开车门的魁梧汉子冷冷地向楼上看了一眼,几个居民还会在阳台多骂上几句。

待在车里的司机给我递来了水,看着我紧皱的眉头一脸迷惑,询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的确不舒服,满脑子都是那对父子的画面,确切的说,应该是定格在那个老头子身上。

没错,老头子,那个三十年前把我卖给别人的老头子。

离家那年,我只有四岁,记不太清双亲的相貌,更记不起家里的模样。

只记得老头子带着我,挤在长途客车上过夜,一晚上辗转反侧,晃荡的车厢混合着脚臭,让我吐得昏天暗地,一直吐到远方表叔的家里。

老头子买来一大包我最喜欢的糖果,把我的毛衣兜塞得鼓鼓的,他说到市场上再给我买点别的,可这一扭头,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三十年,我连唤他的机会都没有。

表叔和表婶起初待我很好,家里面所有好吃好玩的都紧着我来,谁知道过两年表嫂害病走了,表叔的二婚妻子活脱脱的一个母夜叉,对我和表叔都呼来喝去。

等到第三年她生了自己的娃,我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不仅要接管家里所有杂活,而且连学都差点没念上。

我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表叔,我爸爸为什么不要我了,表叔嘬着烟卷,就是不说。

后来偶然听到母夜叉骂过一次:“你个熊样儿,除了一屁股穷亲戚你还有什么?现在厂子黄了,全家人都得喝西北风,让你嘚瑟,当初还买个孩子!”

原来我是被老头子卖了。

他让我成了一个没有家的孩子,这么多年,在世间艰难成长。

我时常在睡梦中惊醒,抓着空气,仿佛抓着一只即将要抽走的手,我问他,为什么不要我。

今天我以为看到自己的照片,却是小时候长相跟我相似的弟弟。

本以为终于找到了那个抛弃我的家,可跟老头子对峙的时候,他竟然摇着头说自己的大儿子死了。

我很愤怒,攥紧了拳头,不仅仅是因为在小弟们面前吃了瘪,还因为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结果。

但我不好发作,只能暂时强忍下来,作为受害者,我一定要再回来,寻得应有的答案。

3

华灯初上,走廊里灯光昏暗,在四溢的饭菜香气中,我再一次敲响了那块乌黑的门板。

门很快就开了,好像弟弟一直在等我,我俩相差两岁,虽然小时相像,长大后却变了模样。

我都快记不得有这么一个弟弟,而他背地里听妈说过,有我这么一个哥哥。

“老头子呢?”我并不客气,径直地在屋子里寻找。

“哥,我想咱爸应该是一下子接受不了,白天才会那么说”

“爸”字尚可,“咱”就有点别扭了,我从怀里掏出一张自己小时候的照片,拍到他的胸口。

“自己看,我是不是你哥!”

“是是,我相信你,白天你说那些事儿,都对的上。”

“可他为什么不认我?”

说话间,老头子扶着门,冷冷地盯着我:“你来干什么?我已经说过了,我是有个大儿子,但是他死了!”

我咬着牙:“那我是什么?”

“你是开发商!”他故意提高声音,像是要吵醒周围的邻居。

我把旧照片从弟弟手里抢过来,向他步步逼近,“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老头子哼了一声,手抓紧把手,他用力咳嗽着,青筋暴起,抬起拐杖狠狠杵着地面,发出铛铛的声响。

弟弟赶紧冲上去扶住他,示意我不要再向前。

我被气得笑了起来。

对于老头子,我想过他会忏悔,想过他会心疼,甚至想过他会遗忘,但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宁可我死了,也不愿认我。

50多岁却已老态龙钟,这就是抛弃家人的报应,我坐在椅子上,任由恐怖的怨念在心里滋长。

“哥,爸的身体状况真的不太好,要不然,你再给他点时间?”弟弟祈求地看着我。

这句话触了老头子的逆鳞,他一巴掌打在弟弟脸上。

他颤颤巍巍,两只手撑在拐杖上,运起周身的气力,威胁我,要喊人来撵我走,我冷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

他抓着我身份的软肋,我一样会捏住他生命的脉搏。

老头子,你给我等着。

第三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之后了,我把两个跟班安置在楼梯口,看见弟弟蹲在走廊里,把一根阿诗玛递给我。

我才发现,自己一直都没问过他的近况。

我也蹲下来,点着火机,吞吐间烟雾缭绕,我看到他的鬓角也有了白丝。

“妈是什么时候走的?”

“十年前。”弟弟吸了口烟,“她照顾了爸爸很多年,爸爸一直身体不好,现在又有了老年痴呆的症状,你看他现在五十出头,但老得飞快。”

听到这些话后,我无悲无喜,时隔多年,我的字典里一直避讳着“爸爸”这个词。

唯一的执念,就是想知道他卖我的原因,可能是想得到我人生最初始的一次判决吧。

判决我是个人,还是个物件。

“你结婚了么?”

“离了,大概是受不了这个有病的爹。”他苦笑着,很平静,“这几天我尝试去说服老爷子,但是他把我也撵了出来。”

我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狠狠地踹在门上。

弟弟阻拦不及,我看见邻家的窗户已经有人影闪动,老头子打开了一道缝,刚好够他射出冷冷寒光。

“你怎么又来了?”

我把安置协议拿了出来,“最后期限,下周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他哼了一声,打开了门,但是用手支着门框,并没有放我进去的意思。

我站在那里,把拆迁补偿跟人头挂钩的事情说了一遍,他脸色铁青,有几个好事的邻居纷纷探出头来,开始指责我。

“你们这么做合法吗?”

我没去理会他们,嘲讽道:“老爷子,你看,还是家里多一口人合适吧?”

他反将一军,“哼,我们家就俩活人,够了。”

我按住他要来拿协议的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咒我?”

“关你屁事,你就是个臭拆迁的!”

我怒火中烧,用力把他的手甩了回去,不想他站立不稳,向后倒退了几步摔在地上。

众人一惊,弟弟飞身而入,看着满脸痛苦的老头子,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下手搀扶。

“别看了,去医院!”我扔掉烟头,赶紧让跟班背起老人,不明就里的邻居们骂起街来,眼神像是要生吃了我。

4

夜里值班的护士行色匆匆,我拿着老头子的CT片,感觉走廊里的灯光都在摇曳。

医生说,老头子已无大碍,这次是旧疾复发,连日来的刺激也让他的阿尔茨海默病(老年痴呆)愈演愈烈,很可能会引发短暂的记忆障碍。

“也就是说,爸会不记得我了?”弟弟有些焦虑。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反正他一直也不想记起我,但毕竟这是由于我的到来引起的,我瘫坐在他旁边的空床位上,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这么多年来我都在恨,恨他的不辞而别,恨他的不负责任,直到今天,还是在恨他的翻脸无情。

然而此刻,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就躺在那里,无依无靠,我的心里却说不出的苦涩。

他没有给过我父爱,我也没有学会孝道,名曰父子,却从来没有走进自己的角色。

“小虎子,小虎子!”他猛地抬起手来,这是表叔唤我的小名,我记忆犹新。”

“小虎子!爸爸给你买糖,爸爸给你买糖......”他仿佛梦呓一般,在床上扭动着身体,我起身要去叫护士,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我。

“小虎子啊,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望向他睁开的双眼,浑浊不堪,现在终于后悔了么?

“你为什么要卖我?”

他忽地一脸惊恐,圆瞪着眼睛,“我没有卖你,没有,我没收过一分钱.....”

“表弟那么大的厂子,一定能给你好日子过,给你吃不完的糖,不像爸爸,养不起你们,让你们吃不饱,穿不暖......”

他反复重复着,手却死死拽着我,猛然间涕泪横流,“我有病啊,会连累你们的,我有病啊,会连累你们的......”

他情绪激动,肆意拉扯着身前的管子,吊瓶摇摇欲坠,护士和弟弟冲上来按住了他,他还在不停地哭诉,歇斯底里,脸上的褶皱聚拢在一起,嘴巴里含含糊糊。

可当弟弟喊着爸爸的时候,他却声音尖利,整个人都条件反射般地拼命反驳。

“不!我没有儿子,我没有儿子,别叫我爸爸,我没有儿子!我没有儿子!”

我盯着他惊慌的神色,仿佛看到一个为了生计苦苦支撑的男人,为了孩子能够生活富裕,在他唯一认识的有钱亲戚家里,给孩子的兜里塞满糖果,然后转身默念起麻痹自己的话语。

如果没有,他就不会痛苦,孩子也不会痛苦了。

我没办法理解他的选择,是怎样的困难,亦或是懦弱,让他肩负不起抚养两个孩子的责任。

那个旧时代,像一把双刃剑,一面切向无能为力的他,一面砍向心生无奈的我。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就是我要的答案吗?

5

出院的日子已经是三天之后了,老头子的精神头有所恢复,但是失忆却不见好转。

他想不起最近的事情,只能记得小时候的我,弟弟在车上哄着他,我则在一旁默默地吐着烟圈。

我本以为心内再无波澜,可面前这个孩子一般的老人着实让人心疼,我不知道日后如何去面对这个活在过去的他,毕竟在这个时空里,我不是物件,而是他心爱的儿子。

车停在了小区门口,刚打开车门,就见到地面上一片狼藉,破碎的花盆,踩烂的菜叶,还有几只臭鞋和原地打转地西瓜皮。

看来我不在的日子里,公司已经派来了某个激进分子,思忖间,一个鸡蛋忽地射来,碎裂在我的脚边,蛋花飞溅。

我抬起头,那些居民一个个恶狠狠地瞪着我,嘴里骂骂咧咧,显然是认出了我开发商的身份,那个李姓妇女,带着头把一颗颗鸡蛋扔了下来。

紧接着,铺天盖地,居民们带着对剥削者的仇恨,几尽各种脏物,纷纷砸向底下的我。

突然一只大手拍向我的肩旁,我顺势转了过来,老头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挡在了我身前。

“小虎子,快跑!小虎子,快跑啊!”

此时,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任由浊物的拍打,也要守护着他最在意的人。

阳光倾斜,当现实的无情再次向他压来的时候,他没有再选择闪躲,那个佝偻的背影,在我身前被拉得很长,很宽。

我一把拽住他,让弟弟把老头子塞回车里,他一遍遍的喊着小虎子,挣扎着,跟我们较着劲。

“带着爸赶紧走,司机,开车!”

我摔上车门,愣在当场,这个我从未想去触碰的词,说出来连自己都惊讶。

也许,是从不敢去触碰。

漫天飘飞的污秽,洗净了我的心结。

我笑了,这是我第一次叫你,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无戒九十天训练营---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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