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午后

沉睡的午后_第1张图片

       雨幕中,我看着一缕青烟在松林间飘散。

       山谷寂静如梦。几只雨燕来回盘旋,在空中描绘着稍纵即逝的语言。我茫然地看着雨、雨燕、松林、山峰,看着飘散的青烟。我毫无表情地从山谷里走出,胡子拉茬的下巴挂满清亮的雨珠。

       初夏的午后,我父亲最后一次从床上起来,他坐在床沿,透过窗口,看着被阳光照亮的庭院。空气中散发着花草蓬勃生长的气息。父亲用坛坛罐罐栽种的海棠花、石榴、万年青、马蹄莲、茶梅、对莲、吊兰等,在墙角、屋檐下呈现出灿烂的花朵。那些生长在酒坛、可乐瓶和漏底铅碗的普通花草,就像父亲清平淡泊的生活,真实地守护着每一个日子。

       继母正催促我父亲到附近的医院去。父亲坐在床沿,突然滑了下去,他蹲在地上,便再也没有站立起来。

       午后的阳光正像父亲的那张脸,安详而有宁静。父亲真的睡着了,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就像他对待清苦一生的态度那样,用淡淡的笑容封存了太多的记忆。

       在父亲的床边,五六个老妪用喃喃词语,为我父亲的另一个世界作着祷告,间或一声清脆的铜铃,悠长的余音和游动烟雾,让我感受到时光空间距离的悠远和深邃。阳光在庭院里消失,父亲的花朵隐没在朦胧的夜色之中。半个月亮升起来了,弯弯的下弦月,如同夜泊的孤舟,仿佛在岛城的天空作着漫无边际的远航。

       父亲一直生活在他双手的世界。在父亲眼里,所有东西都是有用的,这是他根深蒂固的生活哲学。在我的童年,书卷气很浓的父亲爬上了学校旁边的梧桐树,折下一根树枝,用小刀一刀一刀地削成一只陀螺,又用毛笔描上彩色的花纹。父亲的陀螺在我的童年留下了深刻的印像,我在幼儿班的午睡中,忍不住在被子底下玩父亲做的陀螺,老师揭开我的被子,看到陀螺在欢快地旋转,我几乎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陀螺被老师拿走。

       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做过一台小小的手摇发电机。一只木箱子,上面一根管子装着一只小灯泡,旁边有一柄手摇把,就这么简单。这台手摇发电机,曾给我带来极大的荣耀,班里的同学放学后总希望到我家来做作业,做完作业,我捧出父亲的小发电机,让要好的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摇,小灯泡闪闪烁烁,发出耀眼的光芒,照亮过一张张好奇、天真、活泼的笑脸。我想,所有亲手摇动过我父亲这台小发电机的同学,都会在数十年之后回想起当时的快乐。那是1972年的快乐。

       父亲来自农村。他是祖父唯一的儿子。父亲长得瘦小,干农活比不过壮实的同龄人,他选择了读书求生存的道路。尽管缠小足的祖母渴望儿子成为这个种田之家的顶梁柱,但是善良的祖母支持儿子的选择。父亲挑起了书担,一头挂着铺盖、一只小火炉,一头挂着一只书箱,走上了漫漫求学路。我至今还保存着父亲的那只旧书箱,上面刻着四个字:“茹古涵今”。这四个不太张扬的字浸透了父亲平凡而执着的一生。

       在人生张扬和收敛的两个面上,父亲更像是固守某种生活模式的道士。他不开窍,与世无争,潜意识中形成了与社会外界的对峙,失落了种种机遇。父亲的那只杉木做的“茹古涵今”的书箱,保存了半个多世纪,虽然早已失去了父亲求学时期作为移动藏书室的功能,但书箱里面装满了太多传统的观念,它像里面经典的线装教科书一样收藏了父亲的一生,已经无法用现代生活的钥匙去打开书箱上那把凝固着岁月痕迹的青铜锁。

       我知道父亲的遗憾。他从民国末年土地庙的乡村教师,到大学讲师,一生教了四十多年的书。父亲没有改行从事过其他职业,除了文革期间被劳动改造种过大头菜、芥菜、萝卜、黄豆外,就是教书。父亲的辉煌是他那张华东师范大学的毕业照,给山村乡民的脸上添了光彩;是他放弃在大上海教书的机会,志愿投身舟山海岛边疆教育事业的青春宣言书;是他拿着粉笔在黑板上随手画出的一个圆圈,引得岛城教室的学子发出满堂的惊讶之声。但是,父亲的人生并不圆满。他的辉煌如同天空的流星雨,一次又一次悄无声息地滑落。

       那一天,父亲从学校回到家中,带来了一张彩色合影照片。在我的印像中,父亲的身上很少有红色的东西出现。我看到照片上的父亲穿着一件白衬衫,胸前挂着一朵绸布做的大红花,跟大学同校的几个老教师在一起。那是一张退休教师合影照。父亲的那张脸有点尴尬,眼部因操劳过度而微微浮肿,与其他教师的自然笑容形成了明显的对比。我发现父亲身上的自信和朝气已经消失。父亲没有把那张照片放大、挂在墙上,而是把它夹进了一本照相纪念册里面。

       我听到父亲坐在他平日备课时坐的那把油光发亮的靠背椅上,“咳——”的一声长叹。那时,我在心里为父亲装满了五味瓶。我知道,父亲一直在默默地等待,想退休前能评上副教授,为自己四十多年的教书生涯画上一个体面的句号。当合影照的快门发出“喀嚓”的定格声时,父亲真的退休了。

       多年以后,我在冬日暖和的阳光下给父亲拍了一张照片。父亲已成了一个老人,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上唇留着一撮灰白的胡子。他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一举一动更加谨慎小心,在更加缓慢的日子里,父亲已足不出户,透过老花眼镜,搜寻外界的变化。我用照相机镜头,在那个冬日的早晨捕捉到了父亲来自内心世界的温和目光。那是滤净了太多人生欲望的纯真而又慈祥的微笑。

       父亲走了。

       他选择了花木张扬的季节离家远走。父亲悄然告别,没有留下一句遗嘱,却留下了满屋子被父亲修修补补的遗物。晚年的父亲沉浸在点点滴滴的省钱创造之中。一只装快速面的天蓝色塑料泡沫碗,被父亲做成了一盏吊灯的灯罩。儿子送去一袋米,父亲取下装米的编织袋,操弄一架脚踏缝纫机,做成一只买菜的提袋。一只六十年代从旧货店买来的铜钟,在父亲的反复修理下,至今仍然发出清脆的滴答声——就像父亲的那本1971年的新华字典,依然可以从发黄的书页上找到生活的真实解释。在父亲的每一件遗物上,我读懂了堆积在父亲晚年的生活细节,那是热爱生活的精神写照。

       摇曳的灯火照耀着父亲离家远走。我坐在父亲身旁陪伴着他,在匆忙的人生旅途中,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刻太少了。我的内心充满了太多的内疚。子夜过后,传来了铜钟的报时声。我难以想象父亲跟着时间一起走远的情景。我记得大年初一的那一天,父亲给他的三个儿子每人发了两毛零花钱,兄弟三人大清早出远门,走了50多里山路去县城半路亭打玩具气枪。回来时天色暗了。父亲一急,独自去寻找三个儿子。我远远地看到父亲的手电光在松林里晃动。当父亲在漆黑的山岭上找到他的三个儿子时,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寒风中,父亲的手里还拎着一只装满糖年糕的饭盒……

       初夏天空的月亮照耀着朦胧而朗阔的世界,它纯净、悠远,使我想起了充满淡淡哀伤的《月亮船》这首歌。三更时分,我轻声地说:“父亲,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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