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她不叫李焕英,但她是我的李焕英。
父母的婚姻是时代缩影下的牺牲品,而我只是他们错误的结晶,但幸好我不是件失败品。
十岁以前的记忆,已基本被我从脑海中抹去,也许这对母亲很不公平,但我始终相信凤凰涅磐浴火重生的故事远比凤凰本身更美丽。
母亲在那个她不喜欢的家里挣扎了十年,终于走出了那道祖母给她制造的心理阴影,她做了一个慎重的决定:外出打工。
我想她是欣喜的,因为终于可以摆脱祖母对她的一切干涉。
我想她又是舍不得的,和当初一次又一次离家出走一样,终究放心不下我这个拖油瓶。
但现在看来她当时的决定无比正确,她不仅成全了她自己,也造就了如今这样一个还算能让她感到荣耀的我吧。
“女本柔弱,为母则强”是对母亲与我相伴的这段人生最好的诠释。
因为爱我,她在无数个黑暗中泪流满面,好不容易狠下心来弃我而去,却还是选择了回头,只为给予我温暖的怀抱和无私的母爱。
因为爱我,她在糟糕的婆媳关系里委屈到绝望,总想彻底摆脱我那和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又总爱对她指手画脚的祖母,却还是选择了接受。
因为爱我,她在貌合神离的婚姻中遍历失望,抗拒接纳了那位没有给予她丈夫应有的理解、关怀和疼爱的男人,却还是选择了相信时间的力量。
这样看来,我这个拖油瓶显然在母亲的重生里扮演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在母亲外出打工的那段时光里,我在祖父祖母的抚养下茁壮成长。如果说祖父祖母给我提供了身体的避风港,那么母亲无疑是我心灵的港湾。
我的一路成长,离不开母亲的关怀、教育、鼓励和激励。如果没有母亲,我可能不能像现在这样,活成最好的自己。
尽管我嘴上总不爱承认,母亲对我而言没有比祖父母的角色更重要,但我的心还是出卖了自己。
可我想不通,没读过什么书的母亲,是怎样把我供到大学?然后我又靠自己的努力读完了研究生,最后找了一份相对满意的工作。
这一切是多么地不可思议,一位没有文化,当初被人看不起的“南蛮”,她的女儿竟然成为了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听上去简直像个奇迹。
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邻居家那位阿姨。说来也巧,别人也唤她“小芳”,但是更多的时候大家都唤她阿芳。
阿芳和母亲一样美丽又善良,但也不是村里土生土长的姑娘。而对于她的来历,我显然没有表现出对自己母亲的那份关心。
我只知道,她的老家在湖南。在我眼中,湖南是比安徽更加遥远的地方,因为阿芳自从嫁过来以后就再没回去过。
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里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但事实上,不幸的家庭也有相似的不幸。
阿芳也是被远嫁的姑娘,她来到这里显然也不是出于自愿。我甚至推测她和母亲有着惊人相似的被嫁经历。
因为我始终忘不掉她那双深邃中透露着绝望的眼睛,貌似母亲曾经也有过,但还好只是曾经。
可阿芳那双眼睛里透露的对生活的失望,对人生的绝望却一直伴随着她,直到如今还在延续……
阿芳和母亲一样,也有位严厉的婆婆,那位我唤作大奶奶的女人似乎比我的亲祖母还神气。阿芳也有位只管在外打工赚钱的丈夫,他的营生是瓦匠。他们生了个男孩,在那个重男亲女的年代,按道理阿芳应该是比母亲幸运的。
可母凭子贵这样的说法,似乎只存在于思想封建而又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对于普普通通的家庭来说,即便思想封建,金贵不金贵还得靠自己。
印象里,阿芳不是在地里干农活,就是在家门口洗衣种菜,她好像不太会做饭,又或者是大奶奶嫌弃她做的饭不好吃。
阿芳的生活里似乎一直充斥着谩骂声,先前是大奶奶的,后来是她自己的。大奶奶还算年轻气盛之时,总是像祖母嫌弃母亲一样嫌弃阿芳,骂她愚笨,嫌她迟钝,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岁月不会纵容一个人永远的强势,年纪越来越大的大奶奶逐渐在婆媳关系的战场上败下阵来。
大奶奶说老就老了,老到哪儿也去不了,老到得了老年痴呆,老得吃喝拉撒都要靠阿芳。于是,熟悉的谩骂声便成了阿芳还击年轻时委屈的利器了。
阿芳活了大半辈子,始终佝偻着背,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过去的母亲和她有着惊人相似的悲催遭遇,但如今母亲每次回家都是光鲜亮丽的一道风景,可阿芳却成了村里的老姑娘。
但旁人只见过母亲逢年过节衣着光鲜、打扮得体的样子,却不知道母亲漫长打工经历里的艰辛与不易。
但我知道,母亲打过各种各样的工,几乎尝遍了生活的苦。可母亲总说着不觉辛苦之类的话,似乎比起在家里小心翼翼地当好媳妇,像阿芳一样背朝黄土面朝天,眼神中再也燃不起希望,她宁愿选择在外吃苦的生活。
母亲似乎为了我,再苦再累也从不觉得辛苦,就连现在也还是坚持在外打拼。哪怕如今的我已成家,过上了她没有拥有的幸福生活,她还是刻意与祖父母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外出打工之前,强势的祖母给母亲安排了第一份实习工作。我到现在都记得,母亲刚学电脑刺绣的师傅是位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岁的姐姐。那时候已经三十岁的母亲低着头,跟着十八岁的小姑娘学着手艺。那段时间,好强的母亲好一阵儿都抬不起头。
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从一段自卑,又过渡到另一段自卑里。我只知道学徒的母亲一开始很不适应,因为祖母还是那个总爱在旁人面前说母亲手不巧、活不好的祖母。
大概母亲后来意识到,祖母美其名曰送她去学手艺,不过是为了打压她想要出去闯荡的心。
母亲的手确实不巧,做惯了粗活累活脏活的她,似乎很难一下子成为一位精通刺绣的美娇娘。就像小时候的我会嫌弃母亲给我织的毛线衣、毛线裤一样,她的电脑刺绣品并不令人满意。
电脑刺绣这个工种,母亲显然是干不来的。那段时期的母亲显然有些沮丧,她的脸上写满了不自信。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只好把学校里老师教的话送给母亲,“失败是成功之母”。
幸好母亲又重新振作起来,她也许想通了“天无绝人之路”吧,又或者只是因为她唯一的动力源——我的鼓励奏效了吧。
母亲总算说走就走了。可她虽然远走他乡,却把心永远留给了老家的我。
在外乡苦苦打拼的她只能通过电话表达对我的思念和牵挂。对于她的状况,我一概不知,除了她口中的“一切都好”。
可当真一切都好吗?以前的我信了,现在的我倒是有些怀疑。
陌生的城市里,母亲举目无亲,甚至没有一门手艺。当时的她,不知遭受了怎样的挫折,又忍受了多少委屈?但她在我面前,始终只字不提。
母亲经常受挫,敏感的我或多或少还是能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出悲喜忧愁。可逐渐懂事的我,除了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和“失败是成功之母”,也别无它法。
可母亲即便受挫,还是会顾虑远在老家的我的情绪,目的只是不想让我为她担心。我想,如果没有长途话费的压力,她肯定恨不得天天给我打电话的,就像现在使用无限流量打着视频电话一样。可那段时间,她的生活应该很拮据吧。
她总不会忘记关心我的健康,关心我的功课,及时了解我的想法,适时表扬、适时鼓励、适时安慰。她虽然不在我身边,可她却不愿错过我的成长。
那些年,每年春节前,从外乡回来的母亲总爱拉着我去摄像馆拍一张照片。以前我只当是母亲想要留住她逝去的青春,后来才知道她只是想记录我的成长。
不管岁月如何变迁,母亲对我的爱从未改变。而我也在成长中,慢慢读懂了母亲。
不知不觉,我那爱的天平开始向母亲倾斜了,但我还是尽量保持平衡,不愿祖父祖母察觉。
暑假的时候,我会把假期均分,一个月留在家中陪伴抚养我长大的祖父祖母,一个月在母亲打工的城市守护孤独的母亲。
在那些暑假时光里,我快乐得无与伦比。我终于明白了歌谣里的那句“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在祖父祖母身边成长的我,要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懂事、更加独立、更加能干。
母亲早出晚归的日子里,我守着简陋破旧的出租屋,洗衣服、做饭,写作业、看电视、睡觉,丝毫不觉得孤单。因为一旦夜幕降临,我就可以和母亲离得那么近,那么亲近。
记忆中连续好些年,母亲都在同一家服装厂上班。但她不是摆弄刺绣机器的那些妇女中的任何一位。我只见过她在修布间里,拿着缝补用的小剪刀,和一群阿姨一起对着还没有制成服装的布匹反复检查,将线头或者明显的瑕疵处理掉。
那样的工作一天下来能赚多少钱,我已经不记得了,印象中是按布匹的长度来计量的,布匹的宽度总是不变的,修一米布才计五毛钱。
那时候的我,也曾学着母亲的样子修了几米的布,但终究还是放弃了,因为一直低着头,比上学还累。
那样简单的活,大概没有谁是学不会的,可就是那样简单的活,也不是谁都能干的了的。母亲却日复一日地扎在成堆成堆的布匹中,低着头,手上不停忙碌着。
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母亲不在那家服装厂里上班了,听说好像是母亲真心相待的一位朋友在老板面前给她穿了小鞋,又好像是服装厂的效益不好倒闭了。
之后,母亲去了家塑料加工厂,但母亲并没有把换工作的事情告诉我。在塑料厂里上班会接触很多有毒的化学物质,长期下来严重危害身体。我知道后,坚持要求母亲换工作,爱我的母亲也照做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话变得越来越有分量了,我总能说服母亲,说服祖父和祖母,除了父亲。
再后来,母亲好像还做过敬老院的护工,我是从一张照片里看出来的。母亲和她的同事们穿着整整齐齐的红色工装卫衣站在雪地里,脸上堆着的笑容像孩子一样。可在那些垂之将死的老人面前,母亲不是就是个孩子吗?
我不知道母亲伺候那些陌生老人时,是否会偶尔想起她的父母,想起父亲的父母。但我知道,岁月无情的磨砺中,母亲的心非但没有变硬,反而变得越来越柔软了。
最后,母亲便一直从事家政服务工作了,也就是所谓的“钟点工”,她成了一些富裕家庭长期雇佣但只在固定时间上门打扫卫生、洗衣做饭的阿姨。
好长一段时间里,母亲都不愿意告诉我这样一个事实。她总有许多不必要的担心,担心我因此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她觉得比起那些当老板的父母、那些在厂里上班的父母,甚至比起那些在家种地的父母,她的工作不够体面。
但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仅不介意没有礼貌的外人轻蔑地喊她“蛮子”,甚至还觉得丢脸的小孩儿了。
我哪会嫌弃,那可是我的母亲!那个爱我如命的母亲!我花着她的血汗钱,实现着她无法实现的梦想,又哪有资格去嫌弃?
“工作是不分贵贱”,我总这么安慰她,就像每次她在我沮丧失意时,安慰我一样。母亲总对我说,如果有同学问起,你就说妈妈在厂里上班。可我并不觉得钟点工有什么丢人的,不偷不抢、正大光明。
母亲做钟点工的岁月里,她和父亲终于走到了一起。两个人结婚那么多年,总算做回了夫妻,不再是多年前的貌合神离。
在我还拥有暑假的那些年,还是会把一半的暑假时光分给祖父母,一半分给父亲和母亲。不过,和之前有所不同,我不再是等待母亲回到出租屋张罗晚饭的小姑娘。
我会每天把房间打扫一遍,以便拥挤的出租屋能够保持着宝贵的整洁。
我会早早起床,将一家人的衣服清洗干净,晾在炙热阳光下,等盛夏的太阳快落山时收进屋内,叠放整齐。
我会早早出门,买好一天的食材,为自己准备简单的午餐,为在外劳累一天的父母准备香喷喷、热腾腾的丰盛晚餐。
十岁以后的我改变了很多,丝毫不亚于母亲的涅磐重生。越来越懂事的我,在家中也表现出一样的乖巧,周末里洗衣做饭,自觉地复习功课,不让祖父母为我操心。
我从那个调皮到像剧中贾晓玲一样肆无忌惮地喊着母亲姓名的小娃娃,变成了一位懂事乖巧的女孩,我的青春期甚至没有过叛逆,似乎我所有的叛逆都随着十岁以前的记忆付之一炬。
就这样,我在祖父母的抚养下,在母亲爱的鼓励下,一度比村里有父母一直陪在身边的同龄人更优秀,就像我不从未缺失过什么。
如今的母亲,看到我总是满脸欣慰,似乎她所有吃过的苦、流过的泪都是值得的。
而我们村的大爷大叔大妈,见我回家便止不住地一顿猛夸。但只有我知道,如果没有母亲,就不可能有如今的我,那个大家嘴中“别人家的孩子”。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