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房间(八)

        进厂之后,最初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厂里没有安排新工人下车间,事实上也没有什么车间可以下。厂长嘴里的新的电器项目似乎八字还没到一撇,所有的一切都还处在筹备之中。林儿和闻子每天踩着点到厂部办公室报到,每天都是等这批新人到了,厂里还迟迟没有决定当天应该怎么安排这批新人。等到新人们都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厂部又在各种踌躇各种犹豫之后终于找到技术科的某个技术员今天有空,可以给五位新人进行技术培训。

      给闻子他们做培训的基本上是些电大毕业生或是夜大毕业生,这些人是厂里真正的技术骨干,承负着整个厂子的技术设计工作。正规大学毕业的似乎除了厂长就没有其他人了。闻子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些电大夜大们讲公差与配合,讲金属加工的细节和各种车床的结构及加工原理。只没有半点跟电气有关联。电大夜大们本来就是临时被拉来充当老师的,所以事先本没有教材,更说不上备课,磨课等环节,讲的内容只跟他们各人负责的技术工作有关联,无的放矢,随心所欲,简单而驳杂。

      闻子们倒是挺乐意的,因为这样的日子比起学校来更轻松,更自由。没有作业,没有压力,带耳朵不带耳朵,有心没心都无所谓,反正没人追究。唯一不足的是,上课的地点经常变换,今天会议室,明天可能就到图书阅览室了。每天正常报到守规守距的只有四个人:茂平、静如、闻子和林儿。头一天报到就迟到的赵兵,似乎一直不按常理出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久而久之闻子们也就渐渐把赵兵给忽略不计了。静如从第二天开始就像个午膳生,中饭在食堂蒸饭买菜,早夜饭在家里解决。三个同龄的小姑娘同进同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茂平比闻子他们年长几岁,社会经验也相对丰富。三个小姑娘一来就把茂平当成了靠山,什么事情都要先问问茂平,茂平点头了,三个小姑娘才觉得此事可行。茂平的宿舍就在对面传达室的楼上。闻子们只盯着茂平的头动,茂平去办公楼了,三个小姑娘也跟着去办公楼,茂平拿着饭盆从对面楼梯下来了,三个人也端着饭盆去食堂。四个人在食堂饭厅一张长条椅上吃饭,每次买不一样的菜,然后不分彼此地下筷子。

      自从进了厂,林儿觉得自己一下长大了,每天都要结识很多人,每天都能比前一天懂得更多的道理世故。尽管在食堂门口洗衣服的时候经常有老工人问林儿是不是放假到厂里来看父亲的,又问林儿的父亲是谁,林儿得一再解释自己不是来探亲而是来上班的。不过林儿很快就适应了厂里的生活,完成了她的角色转换。自从来了三个小姑娘,三号房间渐渐人气兴旺起来,整个二楼除了一号二号,里边的所有住户都要经过三号门口,几乎所有经过三号门口的人,只要看到三号房门是开着的,都会侧过头往里边瞅瞅。晚饭之后,也经常有人踱进三号房间来跟闻子林儿聊天解闷。闻子和林儿很快就跟这些左邻右舍混熟了。

        整个实验厂厂区里边只有门口两幢宿舍楼(林儿后来才知道三十六洞靠化肥厂的地方还有几个房间),林儿她们的三号房间又是整个二层楼里唯一的一间女工宿舍,也难怪三号房间会那么吃香,究其原因还是物以稀为贵吧。林儿在与左邻右舍的接触中渐渐了解到一些实验厂建厂的历史。原来实验厂建于五十年代初,当时是为了响应上级号召,大力发展农业机械而创办的一个农机实验厂。解放初的时候,诸暨县内有好多的永康铁匠在四处打铁,钉秤,卖艺。政府除了招收老县城的一批年轻人做工之外,还把那些散落各处的永康铁匠召集到一起共同办了这个厂。实验厂是该厂最早的称谓。到六七十年代实验厂又转型成生产内燃机配件,厂名也因此改为“内燃机配件厂”,简称“内配厂”。后来厂子规模渐渐扩大,由生产内燃机配件而改成以金属型材的加工为主,这才有了厂门口那块“金属型材厂”的牌子。实验厂的员工结构因了它的生产性质就主要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是建厂的元老——永康铁匠及其后来顶职的铁匠后代,另一部分是当初进厂的老城关及他们的后代,再有就是后来有限的几次小规模招工进来的几个城乡居民。

        一号房间的几个小伙子几乎全是永康佬,说话叽里呱啦,闻子和林儿一句都听不懂。他们都是轧钢车间的,作息就如夜猫子,大白天基本上关着门睡觉,一到半夜里就窸窸窣窣,呜哩哇啦地闹上一阵,然后声音渐渐往北面而去。大清早的,声音重新响起来,林儿起得早,常常碰到他们从轧钢车间下班回来,个个从头黑到脚,没有一处是白的,仿佛乡村里旁若无人地窜入各家各户的捅烟煤佬。由于作息时间的不同,加上语言不通,闻子她们跟这些人接触最少,交流也不多。

      二号房间常住过夜的是个五十出头的老工人,跟林儿一个姓,其他三三两两有几个中午时光到这里用餐休息的。四五六号也是单身汉的宿舍,有轧钢车间的也有金工翻砂车间的,穿的工作服不是沾满油污就是通件煤灰铁锈,根本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来三号房间最多的是一个姓朱的小伙。傍晚洗完澡换上背心短裤,皮肤出奇的白净,而且通身的肌肉疙瘩。林儿第一次看到他,不知道他叫什么,脑子里蹦出一个名字——“王结实”。这跟歌唱家王洁实没有丝毫关系,为的是他那结结实实的身胚。然而“王结实”确实是有点艺术细胞的,不仅能吹笛子,而且写得一手好字。

      再往里就全是双职工的宿舍了。两夫妻加一个小孩。荷莹长婆是三号房间的常客。双职工里长得最体面的算小樱和培明夫妇,男的浓眉大眼,鬓如刀裁,见人即瞋视而带笑,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恰到好处;女的明眸皓齿,鼻梁笔挺,齐耳的短发干净利落,身材娇小,也是逢人就笑的主。这夫妻俩都是坐办公室的,一天到晚干干净净的,跟别家不同。林儿初见他俩惊为天人,觉得这分明就是天作之合了,哪知道有时候老天也是会点错鸳鸯谱的。

      蒋会计开始安排后勤仓库给新工人发劳保用品。实验厂一向少女工,工作服男女都是一样的。五个人中两个男的自然没有问题,却苦了三个女孩子。尽管领的是仓库里最小的小号,闻子长得高大一些,但这工作服于她还是又肥又长。静如和林儿更是套了裤子不用穿衣服,穿了衣服就看不出裤子。电工鞋最小的是三十八码,林儿脚小只有三十四码,双脚伸进鞋子里,就像小孩子套上了大人的鞋子学走路,滑稽得可笑。领来的劳保只有线手套和工作帽勉强可以用用,其他的都一无可是之处。三个人在宿舍里一边穿戴一边互相取笑,足足乐了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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