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四方

帝都城内仍是一片繁华景象。白日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到晚上也不停歇,各处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原来姹紫嫣红看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帝都城里最有名的角儿“袭尘”又开唱了,就在帝都第一大酒楼“富春居”。袭尘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她是整个都城最有名的角儿了,因为“牡丹亭”一炮而红。在台上,那真真是活的“杜丽娘”啊,一颦一笑,一静一动,妩媚娇羞,愁眉紧锁,无不牵动着台下观众的心。

现如今,因为袭尘的演出,富春居比平时足足多了一倍的客人,使原本就客盈满坐的富春居被挤的水泄不通,但是啊,大家都是乐的,只有老板愁啊,人太多了,“小店受不起啊”。

台上咿咿呀呀,台下跟着摇头晃脑。一曲唱罢,掌声不绝。“多谢各位看官赏脸,今儿个就唱到这里了。”台上的人半蹲着身子,兰花指捏起,边行礼边说道。这声音跟唱时一样尖细婉转,让人痴醉。最是那一抬头的温柔,颠倒众生。一抹黛眉如烟,两颊绯红,樱桃口,满头珠翠,一身红衣摇曳,浮一袭水袖,举步如和风抚柳,启齿似燕语呢喃。

“唱得好,哈哈,嗝,唱得好……”正当大家痴醉不语时,一串放荡不羁的笑声惊醒了所有“梦中人”。袭尘顿步。循声而去,楼阁之上,有人提壶长饮,侧卧仰头,一脚搭在凳上,白衣长衫曳地,黑发半扎半散在脸上,脸庞瘦削俊俏,一抹斜笑,好不风流。起身一跃,众人惊叹之间,已至袭尘面前,一手提壶,一手搭在袭尘肩上,摇摆踉跄,台下立刻有戏迷上台朝那人作打状,被袭尘制止。“扑通”一声,那人已醉倒在地上,众宾哗然。

等他酒醒,已是第二天晌午。一间雅致的房间,一张柔软舒适的小床,东西一应俱全,桌上摆了盆栀子花,花香盈室。他深吸一口,呼出,嘴角一抹说不出的笑。起身下床,坐在桌子旁边,抬手拨弄着那盆花。

“吱呀”一声,门开了。光线射进来,背着光的袭尘身形瘦弱,一身平常男子服饰,不上妆的他面容白净清秀,着实是一位单薄的公子。

“呦,袭尘公子,久仰大名,有幸在公子房中留宿一宿。”他说到“房中”二字时顿了一下,伸手去揽袭尘的肩,袭尘闪躲低头。

“公子言重了,还没请教公子尊姓大名?”退后,拱手行礼。

“浪子游方。”上前,轻笑,抬手亦行李。

“游方公子,那就请公子更衣之后出来用膳吧。”转身,关门,跑了出去。

“哈哈,逃了。”笑得灿烂明媚。

之后,游方走了。游方兮游四方。袭尘依旧在台上,一出一出的唱,一袭红妆,游走在那四方天地中,悲欢离合,嬉笑怒骂,不知是他入了戏,还是戏中人本就是他。戏迷越来越多,都生感叹: 一袭染尽红尘衣,一双看遍离合眼,像像像,惜为男儿身,来世作红妆,妙妙妙!

游方听了,笑了。

上元节,听戏的人特别多。下了场,已过戌时。明月当空,独立于庭下,清辉一地,人影幢幢,拂袖,用戏腔念到:“演尽了红尘事,扮不成真红玉。呀~"愁容满面,月亮也静默。

“姑娘,好久不见,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一样的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是游方,回来了。从房顶一跃而下。

袭尘一颤,后是一惊,随即脸上一抹淡淡的红晕。水袖一拂,回旋转身,搭袖,用戏腔念道:“公子说笑了,这里只有男儿郎,何来的女娇娥啊?”眼波流转。

“红玉,你不说,我也知道,哈哈哈哈……”随即变得严肃认真起来,上前一步,“跟我走吧,我知道,你不快乐。”向她伸出了手,他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清澈,深情。

后来,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整个帝都哗然一片:名角儿袭尘乃是女儿身。

“怪不得她演的那么像女人,原来就是个女人啊!”“是啊是啊……”“女人还这样抛头露面……”议论纷纷。

后来,又一个消息,直接让帝都炸开了锅:袭尘不做角儿了,走了。戏迷们虽讶于她是女人,但仍伤心一地,再也听不到这么好的戏咯!

后来,富春居再也没有戏班唱戏了,戏台上摆了一张桌子,改说书了。

“话说,名噪一时的角儿,袭尘,本为红妆女,唤红玉,幼时流浪被戏班主收留,可戏班子里哪能有女人啊,于是啊,红玉成了袭尘,为旦角,女人演女人,哪有不像的道理啊,遂成了名角儿。这个,后来啊,大家都知道,袭尘自曝身份,退隐戏坛。可为的是什么啊?据说啊,袭尘与一男子,私定终身,此中详情,且待下回分解。”醒木一拍,大家都回过神,“哎呀,这老头,老是爱卖关子!”纷纷抱怨。

楼阁之上,一男一女,喝茶品茗,好不悠闲。

“你当时怎么知道我是女的?”红玉问道。

“有哪个男人房中摆花还那么香?有哪个男人怕与我勾肩搭背?又有哪个男人见了我目光躲躲闪闪,羞涩万分?还有哪个男人像你身子单薄至此?还有……”游方戏谑道,看着她羞红的脸,甚是欢喜。

“那你为什么会回来?你不是要游四方吗?”红玉不解,一直不解。

“因为我是男人嘛,总是需要个女人,哈哈哈哈”笑的如此放肆,红玉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是啊,演了那么久别人,总羡慕他能做自己,那样放肆,那样自由,那样无拘无束,那样明朗,那样快活洒脱,真正游四方……她爱他,就像爱那样的自己。

“啪!”醒木一响,精彩继续!说书人声情并茂:“说那与袭尘定终身的公子,乃是一游侠,白衣胜雪,眉目如画,游走四方,行侠仗义……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有人曾见过他们,两人一白一红,携手同行,所到之处,匪盗恶霸皆服于剑下,百姓感恩戴德,称其为‘双剑侠侣'……”

这说书人啊,总是真一半,假一半。他从未知晓,游方不是游方,亦不是游侠,也没怎么行侠仗义,他是浪子。他本是当今丞相之嫡子,荣华富贵与生俱来,功名利禄亦是早在手上,被安排好了的完美的一生。从他一生下来,就注定不是他自己。他自会说话起,就开始读书;从懂事起,就听爹爹讲权术谋略;从秀才起,就被认定是下一个丞相。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所有人都认为他应当如此。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厌了,倦了。他开始整日整日的喝酒,一杯一杯的喝,一坛一坛的喝,最后干脆瘫在了酒窖。没人劝的动,没人拉的开,能找到他的时候,都是手不离酒,酒气不离身。相府的人一开始都惊了,吓坏了,随后是恼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最后都只有叹息与无奈了。“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逆子,逆子!”相爷摔杯直至吐血倒地,夫人掩泣。

“相府公子怕是没用了……”市井传言。

直到有一日,他醉了三天三夜。醒来后,母亲训他,骂他,恼他,怜他,一眼老了十年,银丝尽显,衣衫凌乱,涕泪纵横,用手打他,抚他。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扑到母亲怀里,泪流满面,“娘,娘,我宁愿不是丞相之子,这富贵权势于儿就是一把金枷锁啊,娘,娘,儿不孝,是儿不孝啊,娘……”母子相拥而泣。

“你走吧,走吧……”

几日之后,相府嫡子逝,嫡夫人进了佛堂。

他,逃了,世上只有浪子游方。

当说书人的故事讲完时,早已不见了那一男一女的身影。竹林深处,两人并肩而行。

那日,他醉倒在她身旁,手搭在她肩上时,她说:“真羡慕你,如此自由地做你自己。”他便听见了,所以故意倒在了地上。

有一样灵魂的人,总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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