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的木头

相较于我来说,父亲小的时候趣味颇多。

不必说跃到十米高的树顶上,一人使着木枝打桑葚,三人守在树下拾拣;也不必说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再出水时已经到了河对岸。这些闻所未闻的东西,都让我惊喜。往往在饭桌上,三五人成群,父亲便开始饶有兴致地说起这些童趣。其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捞木头。

那时候是没人管河道的。所以有想去游泳的、凉身的,便任由你去。正值夏月中旬,酷暑难耐,河道中便常常站满了人,老一点的是有的,但更多是小孩。而洪水又常从上游袭来,所以一般不会水的便自觉的站在远处看,或是在浅一点的河边洗脚纳凉。

小孩虽然大抵都无所事事,但也不意味着他们便能够随心所欲地玩耍一整天,他们还承担着一个重要的任务,那便是捞木头。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很贫困,贫困到烧菜做饭的燃料也没有。大人小孩口干了,便从锅中舀一瓢凉水,咕噜咕噜下肚,于是到现在便有许多人落下了胃病。

燃火的信子是很好找的,无非是干掉的松果,或是枯黄的秸秆,遍地都是。燃料是最难找的,首先煤炭是不敢想的,树皮都被剥下来吃掉了,更找不到树干。所以河中的木头便成了大家争抢的对象,把湿漉漉的木头从河里捞上来,再趁着烈日曝晒,便可劈了拿去烧柴。但静水时是没有木头的,因为浮力不够,发洪水的时候木头便飞快地驶来了,有时甚至多到抢夺不完,便顺着河流又驶到下流去了。有经验的小孩看了一眼河中的波澜,和天边的黑雾,便知道今天一整天会不会发洪水。

但木头也不是捞来得容易,水急的时候河道更像一条高速公路。父亲家中五兄弟,便有三人差点因这木头遇险。

第一个是爷爷。爷爷看到河中突起的水洼,便凭经验预判这湍急的水流下有什么东西,然而那漩涡又处在河中心,少了也有数十米深,而传闻又说水中有水鬼,在人不注意的时候便牢牢扯住人的双腿,把人往水底拖去,待溺水之后便要食人血肉的。故此,水性不好的,胆子小的,是不敢前去的。但爷爷又是例外,一个猛子便冲到了河中央,用赤脚去试探了一下,果真是木头。然而这木头插在土里太深,又拉又扯也没见移动过。爷爷体力不支,虽不舍得这块大木,但也还是放弃了,听说回到岸上还呛了几口河水,这是爷爷会水以来未曾有过的。

第二个是三伯。三伯捞木头的时候水虽缓和,但谁有想过木头竟带着毒性,也不知是哪里染来的。三伯的一只脚被划了痕迹,没出多少血,但伤口明显是红肿的,血管也变得粗而大了,肉眼能看到紫色的血顺着血管往上流。周遭的小孩围观过来,有大一点的孩子知道不妙,便飞也似地叫来大人,但这毕竟是内伤,大人也没有办法,又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看到后便急速地叫奶奶拿来了一挂串大蒜,绑在大腿上,好在是血管中那紫色的血还未抵达大腿,过了一会便又像上来的时候那样下去了。

第三个是父亲。和三伯与爷爷不同,父亲则是跟着一群孩子在一堆沙塔中寻木。木头藏身于沙丘中的各个角落,按理说应该从上向下挖木头,但父亲为了图快,便直接从下方挖木。待到挖出一个洞穴般大小的时候,上面的沙塔便砸了下来,不是有旁人提醒,便险些把父亲砸到。不要小瞧了这沙塔,有两个小孩便被这么埋在了沙里,直到现在尸首也没挖出来。

除了找木头,晒木头,烧木头。伴随父辈最深刻的记忆,便是饥饿。

虽然没有没落到吃观音土的地步,但树皮是确实可以吃的。偶然去挖点蕨菜,运气好的话能碰上地里的红薯,便就地生火烤了吃。老大是早早便去下了知青了,而四兄弟又常常吃不饱,便去偷农民地里的粮食。把木头栅栏破出一个洞口,将将能钻过一个小孩,通常是有什么拿什么,玉米,地薯,甘蔗。三人拿,一人放哨。遇到人了便飞快地跑了,回到家里却又免不了一顿毒打。

糖这种东西是不敢想的,却又有打虫药是甜的。父亲人小,本不该食的,便当作糖果食了下去。没想到剂量不够,没杀掉蛔虫,反而惊了蛔虫,在身体里乱串。村里医生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大人也慌了神。后来还是爷爷租了一辆三轮车,将父亲托到市里,由加拿大的一个医生看了,便医好了。据说那时候刚好有外援医生,不然也没人会看这种病。

后来有了电影这种东西,虽然通常是几个月来一次。有拿了电影盘的放映员,跑到村子里放电影。大人都丢了锄头,小孩更不用说,都是万人空巷的画面。而运气又不好,看电影要去河对面看,不能只是看一会,或者看一部,人就会散开的。往往会把一部电影看上好几遍,直到能把剧情和台词背下来,到了结局的时候还会全体起立,唱起红歌来。

散场的时候,往往天已经黑透了。白天能有摆渡人摆船乘到对岸去,而晚上没人带的回来了。

所以摆渡人都会告诉说:“晚上想回来,自己管。”

小孩是从未拒绝过电影的,而在此要做取舍的话,上到十几岁,下到几岁,也都抵不住诱惑。便选择了游泳回来,而不是所有人都水性好的。所以回来的时候往往是几个水性好的大孩子在前面领路,中间是一群小不丁,后面再跟几个,这样就能保证没人落水。但也有半天不敢下水的,大孩子可没那耐性,劝了几句便不再理会,留下不管了。

而回到家若是衣服湿了,是少不了一顿打骂的。所以为了让衣服也能干净,便把衣服叠好,一只手托举着,另一只拨水,也便是更加取巧的办法了。

对于父亲的这些经历,我是深感佩服的。那条河依旧还在,然而河里再没有什么木头,夏月也没有什么洪水了。平平整整地像一面镜子,看不到底,也不会有一丝波澜。

二零二一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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