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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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写这段话的时候,这场瘟疫的全国死亡统计已超过3000人,于是想起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仅为一个幸存者所知的3000个死者;我感到两者不无相似,小说中的死者几乎无人知晓,现实中的死者几乎无人在意,事实上他们每被通告一次就被遗忘一次,不然无法解释邀请别国来“抄作业”的兴奋和自满。

又由马尔克斯的小说联想到今天的武汉也是一个可以贴上“孤独”标签的地方,不止是从一月的封城开始,更是从第一个病例被抹去,第一个吹哨者被训诫开始,或者更早。

孤独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孤独中的人与他人无关,更不可能有什么情感上的联系。他人——我们——最初的急切关注仅仅是出于对自身安全的恐惧,空间上离武汉越近就越是焦虑,而当武汉与湖北以外的疫情趋于平稳,我们便收回了目光。我仍在接收武汉的消息,但我已经没有了刚开始时的情绪波动,无论那些是什么情绪,悲愤还是耻辱还是绝望,都不是为了武汉人,仅仅是为了我们自己,如今又已回到了“生活还要继续”这样松弛和淡然。我看到甚至在武汉之内也是如此,每个人的生死都与别人无关,不然无法解释方舱里那些痊愈之后(甚至之前)的欢乐歌声,要知道就在离他们不远处,或许仅仅一墙之隔,或许仅仅须臾之前,或许他们的朋友,邻居和家人……只能说7秒的记忆依然太久,苦痛正被加速清零,每个人都只剩一个孤独的当下为他所有,而他的全部幸福就是且仅仅是这个当下的安全。一座九百万孤独者的城市。

至少有一样东西连接着每一个孤独者,让他相信自己并不孤独(不是让这些孤独者互相连接在一起,而是他们各自与它单独连接):一个像《百年孤独》里的马孔多这样的共同体——当然远比马孔多更强大与不可战胜。与这个共同体相比袭击他的城市的噩运才是孤独的:一个不足为训的孤例,哪怕它在短时间内已经重复了3000次。他的幸福方程式:只要当下的他是这强大而不可战胜的共同体的一部分,当下的他就是安全的,噩运就与他无缘。而假如发生最坏的结果,噩运夺走了他的当下,他将再一次成为孤独者,被划入一个几乎无人在意的数字(或不划入,sowhat?),并与这个共同体即时分离——方程式依然成立。

这个完美的方程式仅有一个漏洞:并不是噩运导致了分离,事实上分离开始于噩运到来之前,也可以说是分离导致了噩运的到来。它背后的真正的方程式:这个想象的共同体并不存在,或者说存在的仅仅是分离而已,像监控分离消息,防火墙分离网络,镰刀分离韭菜一样。你的眼睛,耳朵,嘴巴并不是今天头一回被蒙,被封,被掌,不是吗?匪夷所思的是这一切竟会被当成你与这个共同体“一刻也不分离”的证据,而不是相反。由此想到这大概是一个奇怪逻辑的共同体:不可以有一种疾病冠名为武汉,但可以有一种疾病冠名为斯德哥尔摩,等等——例子不胜枚举,我现在想到的是这一个。显然,这个共同体并不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共同体,而是“风景这边独好”,“全世界应该感谢”的共同体。无论你是否认同这个共同体,说到底每个人仍要作为一个孤独者面对他的命运。

必须说明一句:我没去过武汉,我对武汉近况的了解来自很少几个渠道;读《百年孤独》是我高中时候,3000个死者是我唯一还记得的情节,而我手头也没有这本小说可以查对。因此把这段文字当成我的臆想即可。在我的臆想里,这些日子的武汉(或以武汉为代表的更大区域)是另一个马孔多,它在空间上将马孔多放大N倍,在时间上将一百年浓缩为几十天,事实上武汉几十天里发生的事远非马孔多的一百年可比。一个同时放大与浓缩了马孔多的武汉,2020年1-2月的武汉,我恐怕它会像马孔多一样消失不见,事实上这几天的鼓乐齐鸣已经宣告了这个过程的开始。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忘记这个孤独的武汉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就像我记不起《百年孤独》写了些什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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