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假时代

“厂子要撑不下去了。”田远整个人摊在老板办公室里的大沙发上。按着以往，田远是绝对不会在老板办公室里这么坐着，大多时候，他都站得笔直，但今天不一样，他觉得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力气恭敬地站着了。

“我们的笔根本销不出去。本来现在用笔的人就少，我们品牌也不够大，价格上也没什么优势，竞争不过那几个大牌子，撑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账面已经很难看了，现在关了，这个月工资还能发的出来……”田远越说声音越小，他抬头看了一眼老板，老板好像有些放空，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

“老板。”田远唤了一声。

“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想想。”老板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深深地吐出。田远也没有其他可说的，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然而，厂子还是撑住了。

就在田远找老板后的第九天，厂子空降了一位总经理。这位总经理是老板花了重金通过猎头招进来的，虽然年轻，但从国外名校毕业，一直做着投资工作，履历很是光鲜，这次能请到他来实属不易。“相信杜翰信会带领我们走出困境，走向辉煌！”老板在介绍这位新晋总经理杜翰信时十分激动。

田远其实有些不屑这个年轻人——一个小毛头，能知道些什么呢。但事实证明杜翰信似乎确有两把刷子，很快组建了一个战略团队，新招募了几人，每天在办公室里开会。两周之后，召集了厂里的核心人员，制定厂子，不，公司的发展方向。

会议开了整整六个小时。杜翰信带着战略团队的人讲了许久，田远听明白的是，公司要全力投入生产一种新型笔；田远没听明白的是，这笔怎么能有提升脑力的功能呢？

不管田远有没有明白，新型笔一个月后正式面世。杜翰信找来一群投资朋友，在会上说着：人工智能、大数据、区块链。田远有些懵，但他看投资人的脸上满是兴奋。投资人兴奋，田远也跟着兴奋，这意味着可能有钱能投入公司的运作了。

很快，投资人的注资被杜翰信用于广告推广上了。“智能笔，突破你想像的脑力助攻。”这样的广告出现在网上、电视里、地铁中……光鲜得很，但田远看着，总让他想起多年前灯柱上、车站里、街道中无处不在的牛皮癣广告。

很快，“传统企业的绝地反击”这样的标题出现在各大媒体的头条上，杜翰信开始接受各种各样的采访，“智能笔是智慧时代的产物，是科学对人脑的馈赠！”杜翰信翘着二郎腿、自信满满地在各个节目中大肆推广产品，以及，他力挽狂澜拯救笔厂的故事。当然，与此同时带来的，还有这款笔的脱销。

整个厂子沉浸在兴奋与干劲中，然而没过多久，市场上开始有了不同的声音，很多人拆了笔，说其中只有一块小小的晶石，但并不具备所谓人工智能的能力，甚至于没有任何科技成分在其中，只是一块普通的、流水线的任意切割的小石头。

媒体又蜂拥而至，杜翰信倒是很坦然，他打发走记者，说明日会召开记者招待会同大家声明。

紧随媒体之后的，是黑着脸的投资人，杜翰信依旧笑眯眯地领他们走近办公室。据总经理秘书说，她听到里面先是传来了咆哮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听到总经理的笑声。总经理秘书送走那几位投资人时他们仍旧黑着脸，也都没有说话。

第二天的记者招待会来了许多人，杜翰信出示了一份技术证明，表明笔中晶石是一种超高科技，那些拆笔之人未能辨别实属正常，每块晶石都是一个超灵敏传感器，能够感知持笔人的心理与生理状态，并释放出元素来改善持笔人的状态。同时晶石具备不需要网络就能够下载与上传数据的能力，不间断为大家提供最先进的“补脑”服务。

记者们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十分高大上但又难以理解。不等记者们发问，几位资深投资人上台纷纷表示技术证明毫无问题，他们对公司做过详尽调查，是非常具有前瞻性的技术型企业，还提出了几家有投资关系的大公司的背书。

记者会圆满结束，下了台之后，投资人黑着脸，只对杜翰信说了两句话：“记者那边我们会安排，报道一定是正面的。你专心准备上市的事情吧。”

田远接到公司要准备上市的任务时很吃惊，他站得笔直，小心翼翼地问：“杜总，可是……这笔……没问题吗？”

杜翰信翘着二郎腿坐在老板椅上，瞥了一眼田远，深深吐了一口烟圈。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杜翰信向前探了探身子，挑起一边的眉毛，看着田远：”要是有问题，这可就是个恶劣的造假事件啊，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怎么能容许他们身陷在这种事情里呢？所以，当然，绝对没有问题！”

田远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自己听懂了没，但他还是默默地、笔直地退出去了。

这之后的一年，田远很忙，忙得没有时间思考，公司的笔卖得异常得好，与此同时，也吸引了许多技术人才加入，业务重心早已不在智能笔上了，公司的业务板块扩得很大，生产了多种智能硬件，已经成功转型为一家高新科技企业。而公司因为抢眼的业绩与投资人的资本资源加持下火箭般地在一年内上市了。

上市那天，田远开心地去合了影，但田远没有想到的是，上市后一个月，公司就分崩离析了。

先是投资人火速在资本市场套现离场。

接着，网上爆出杜翰信学历造假，引得骂声一片。学历事件也让普通股民失望抛售，导致股价直接跌停。

公司里人心惶惶，许多骨干选择了离开。

随后，不断有传言已离职员工对外界爆料智能笔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事情持续发酵，终于，曾经的笔厂倒闭了。

田远很诧异，怎么就倒了呢？曾经卖虚假的智能笔的时候没有倒，如今他们开始生产真的智能硬件的时候，怎么就倒了呢？

怎么就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