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要写点什么,Z这样想。
已经太久没有听一听内心的想法了。她怀念,心里的声音被敲打成具象的文字。每一次思绪断掉的时候,心里的声音就会缄默起来。这时,Z会重新阅读一句话的末尾,继续往下面写,这时心里有个声音又开始说话。
说话好像在水面上画画,无论画了多久,好像除了波纹本身就无法再获得其他,而波纹最终也会消失不见。书写好像在纸上画画,你最终会在自己的结构中找到新的生发点,创造出在水面上无法呈现的意象。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是有生之年,她所体会过的最无与伦比的一种感觉。想到这里,她眼睛突然充满泪水。
就在2分钟前,Z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动笔写些什么。可是,她只感到一片空白。她感到,盯了一天电脑屏幕的眼睛,正在隐隐发胀,非常酸涩。她脱掉眼镜,趴在办公桌上,徒劳地想着自己要写些什么。然而,那个声音好像沉睡了,任凭如何牵动,也没有回音。
同事对她的举动感到不解,路过她身旁时随口问一句怎么还不下班。她略带敷衍地说还有事。渐渐的,想要书写的欲望,几乎变成了一种焦虑。然而书写,却是她一直以来缓解焦虑的武器。她在这种解药突然变成疾病本身这种突然而荒谬的转变中无所适从。思绪变得飘渺而分散。
她想起了,读过的那些精巧设计的情节和人物,那些她凭空也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来的情景和攻防。她幻想,自己也可以写出那样非同寻常的作品,世界上有另外一个Z为这些作品惊诧并且自愧不如。那大多是些,已经经过验证,广泛地被大众喜爱和传播的作品,有着良好的经济效益。她意识到,这样的盼望里,掩藏着她对功成名就的渴望,掩藏着她看似脱俗实际最是势力的潜意识。
每当哪一部网络或经典小说登堂入室,被资本选中摇身一变成电视剧或电影。Z都会无所缘由地放弃画面的表达,去文字的世界里观看这部作品。也许,她想在里面捕捉到蛛丝马迹,关于如何被大众喜爱和欢迎。她喜爱类比,例如地球上有人类,那么偌大的宇宙肯定有其他星球存在另外的生物。或者在心里因为某些事情埋怨其他人的时候,她会想到,应该也会有那么一些人,因为某些事情而埋怨着她。她会想象,自己身上的局限性可能存在在他人身上,因为人类这种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就在这样的幻想中,她试图与某些事情和解,也推测着某些事情。
她固执地认为,从一个已经获得认同和喜爱的作品中去发掘原因是可靠而且可信的,就像手和脚固定地长在一个人的身上,文字作品的魅力是跑不掉的,一定在作品本身。她把一些作品称为文字作品,因为她觉得,有些作品要想称为“文学”,至少在她这里还不够格。文学作品,或许没有强烈的冲击或者渲染,但是读完那种无法抑制,朦朦胧胧的,与真理近在咫尺的感觉,太让人难忘。文学作品留给人的感觉,不一定是美好的,甚至有时如同肉中的刺,眼里的砂,是无法忽视的存在,并且给你挥之不去的印象。
她崇尚文学作品,却读了很多她认为并不是文学的作品,并且期待写出那样的读物,她意识到,这真是讽刺而又矛盾。她妄想把一些作品踢出自己心中“文学”的门槛,在对他们的嘲讽和批判中,找到可怜的微不足道的用来证明自己价值的证据。仿佛自己是一个手握大权的评委,能够决定这些作品的价值高低。在这种想象当中,她已然达到了人生的目标。
想到这里,她怀疑自己,究竟是爱文学和文字,还是爱名声金钱。她曾经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所爱的文学带来名声和金钱,多么美好的结局。但不知为何,现在这理论好像站不住脚。她好像是一条想要吞下大象的蛇,不管如何增减,心里的形象的两眼始终泛着贪婪的欲望。
她想起,在发掘大众喜爱的因素这件事情上,她从未成功过。文字是这样多义多变,精巧复杂,却如风似水难以捉摸。但她仍旧在这条路上不知疲倦,也许是名利物质驱使着她做这样无聊且有趣的探索。虽然对于一部作品为何受人欢迎的原因,她无从知晓,但她突然意识到,不管拎出任何一件作品,自己都绝无可能写出一部与之类型相同,且同样受人追捧的作品。
她想到自己生活的贫瘠,时常加班的工作,狭窄的朋友圈,鲜有的外出活动,联络稀少的亲人。她固执地以为,自己缺乏与人的互动,坚信自己难以用单薄的人生经历,勾勒别样的人生图景。当然另外一个原因可能是,她看了太多的作品,却写得太少。
她心里坠坠地难受,宽慰:很多名家都是在人生中后期有很多享誉世界的作品,你的人生还长,不必着急。然而在这种宽慰之中,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自己未来是一位文学大家的设定。这让她十分受用,几乎云里雾里飘飘然。然而,短暂的晕眩过后,这种想法并不能使她感到轻松和安宁。她甚至已不要求快乐,只要求平静,要求自己的心不在现实的失和幻想的得两边动荡。
做着终有一天富裕扬名的美梦,做着公司最底层最微不足道的工作。但她很难放弃那种想法,仿佛放弃,自己便失去了支柱和“为什么而活”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放弃才是找到真我的唯一办法。
她徒劳地告诫自己,问一问自己真实的感受。然而真实的感受是什么呢?
她感到自己的双臂存在于空气之中;微信里不知为什么关注的各种订阅号一堆垃圾消息,然而自己却腾不出任何时间把它们清理掉,等下一次他们又阴魂不散地出现时,又烦躁地点掉,浪费掉10秒的人生。同事说她被蚊子咬了,她起身去另一个同事那里帮她拿花露水。心里想着怎么讨好总部来的同事,表面上却不露声色。桌子上一大堆工作便签,每一张都是一项没有完成的任务。公司裁员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同事抱团议论纷纷,等着铡刀下来的一刻。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亲人通话,即使电话也从没谈论过什么重要的话题。父母和子女争着表现自己对对方如何关心,其实他们对对方的人生一无所知。身边的朋友一个个断了联系,然而自己却不感到惊奇。被迫从一个城市迁徙到另一个城市,和同事同住……
这是她真实的感受吗?不,她更像是没有感受的一个人。
如果一个同事让你背了黑锅,那么你除了受着,想着以后工作中远离她/他,你还有什么办法吗?如果领导说了一句难听的话,你除了乖乖听着,还能去反驳吗?她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是成熟,这是礼貌,这是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去的必要之法。
她已鲜少为一个人动心,很少为别人的善待感动。她不再是惊弓之鸟,却是一潭死水。她习惯于,不明确表达自己的立场,免得一方失势,自己遭殃。说话圆滑而无所指,坚信不得罪别人已然是最好的结局。她倾向于,不表达自己的喜恶,因为在与别人的喜恶起冲突时,她实在没有信心和心力同别人争论,最后总是一句”那可能是吧”或者”你说得也有道理”。她回想起来,在一天的笑容当中,有多少是假笑。而真心的笑容,她想不起来在何时曾倏忽而现。能想起来的,只有为了表现自己关心对方,而说的毫无意义的口水话,这些几乎充满了一天的生活。
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多么酣畅淋漓的人生。
然而可悲的是,她已全然没有想说的话,没有想做的事。她为了维持现在表面的生活的平和状态,决定牺牲所有风险和动荡的因素。只说最稳妥的话,只做最稳妥的事。如果一件事情非得有个人受损失,那就自己吧,说不定别人还会感念自己的挺身而出,无私奉献。
当用文字写出自己的潜意识的时候,原来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看起来多么荒谬。原来以为自己已经跳出了”太过于在乎别人的看法”这个怪圈,其实自己还是在里面不停打转。
另一个不祥的征兆,是想象力的急速下降。曾经,她讨厌自己没完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但是现在,她却怀念自己那些天真自我的思绪,仿佛只有那些是真正属于她的东西。
同事在叫她回家,思路戛然而止。她好像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可不知为什么,她还是一口答应。
Z想,我一定要写点什么。
她匆匆关掉了空白的Word文档,拿起包问同事今晚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