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楼里藏着的旧忆
2019-6-4
老家的房子破烂陈旧，自从城里有了新居，我们很少会在老家过夜，只有父亲会在春天时惦记着家门口日渐荒草丛生的土地，他总觉得那里应该长着如我小时看到的青草绿叶，遍野都是茁壮生长的青菜地。而在那时，他会一个人下乡，捡起家里生锈的锄头，在松软的土地上开始播种着他的希望，父亲是个勤勉的人，他不习惯在新居社区里无事转悠，他生活中的绝大部分记忆都是在乡下老房子里。
其实填满父亲记忆的不仅是老房子里生活过的人，周边他劳作一辈子的土地，如果有时间，我们开着车回到乡下旧屋，搬得一张梯子靠在里屋的墙壁，顺着梯子上到只有半人高用来堆放杂物的吊楼，穿过厚厚的蜘蛛网，小心翼翼地抹去积压的灰尘，就能看到一堆堆逐渐灰黄的照片和书信，那里是我们对老家生活，对过往经历和人情记忆的源泉。
（一）
这是一张我们并不陌生正在泛黄的照片，揩拭掉照片上的一层黏膜，那是蜘蛛网下面变黑的飞蛾虫卵，一家人年轻的样子显露了出来，奶奶坐在中间的单人椅上，她凸显的额头在阳光的照射下更加衬托出她此刻眼睛张望着前方的那份用力和执着，我猜她一定是对眼前能记录一家人开心瞬间的相机有了兴趣，奶奶一辈子不识字，如同她一辈子都未曾生气上怒过，都是一个整字，小妹和姐姐蹲在奶奶两边，尽量睁大的眼睛看得出努力装出自然的样子，但嘴角露出的微笑又显得调皮和故意，父母站在后排的中间，他们并不高的个子此刻看起来并不觉得矮，两边的大哥和弟弟故意伸出剪刀手在妹妹和姐姐的头上开出一朵花来，脸上诡异的笑容正在为此刻的调皮惊喜和得意，父母的脸上有了平日少有的轻松，我们并不习惯一家人合影的脸在四周的残雪中显得尤为亮堂和欢快。
记忆中这张照片是我上了大学春节团聚时拍的，姐姐从外地回来从拥塞的包裹中拿出了大家惊羡的相机，平日里很少拍照片的我们一开始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大家对彼此的记忆都还是每年春节见面后开始的新鲜而后是几天的蜗居又逐渐熟悉和厌恶的样子，这种感觉一直保留到等各自有了孩子，才觉得彼此挂念又嫌弃的印象应该有所变化，可是每当节假日临近，习惯候鸟生活的我们满脑子都是孩提时的影子，这不是当年泛黄照片中定格的一瞬间，而是孩提时一起长大，一起因为成绩下滑父亲拿着竹枝条愤怒表情下跪在水泥地上的片段，一起从乡村学校到远方求学时那份不舍，是一家人春节回家围着父母念叨起邻里之间的生活，这种酸楚中的甜蜜，都是挥之不去，愈久渐浓。
姐姐还是煞有其事地安排起家庭合影，还在念初中的妹妹显然被这份难得的情谊所感动，初中正是青春靓丽的年龄，她迅速翻出了漂亮但略显紧身的毛衣，妈妈夸她衣服漂亮艳丽有时代感，弟弟那年正在上高三，功课压力很大，脸上的表情平静看不出兴奋，他从书桌边腾出椅子搬到堂屋门前，站在正门口望着两边挂着的父亲年前新写的对联，把椅子往左边移了移，招呼着奶奶坐好，自己跑到相机前去看周边的取景，哥哥一贯油腻的嘴角不停地嚼着家里少有的牛扎糖，“老爸老妈，来啰”，一手搭在妈妈肩上，他害怕父亲，心里总是忘不掉父亲愤怒中举起带血的竹枝条。
就差姐姐没有站好了，她一直在镜头背后看着每一个人的站姿，不是觉得应该往左移一点就是认为某人的笑容太僵硬，她一开始建议大家脱掉身上厚实的棉袄露出带着亮色的毛衣，但奶奶即时的一个喷嚏让她止了步，妈妈耐不住了，“快点罗，一会家里要来客人了”，姐姐这才勉强回到奶奶身边，她两手捋了捋额头两边的头发，一起喊着“茄子”，镜头两边迎着微风光秃秃的树枝连着一家幸福的脸就刻印了下来。
我推了推身边的小妹，“你还保留了这张照片没？”她一眼就知道我的家里肯定是没有找到。
（二）
小妹跟着我上楼时就说她要翻出我当年保留的一些书信，说不定还能找出一些让我动情的旧忆，我不以为然。
我是个不善言辞但内心激荡的人，高中时我对同班女生有了一丝情愫，天生内向加上家境左右了我的自信，我从没有向她正式表达过爱意，只是前后桌的回望中能看出眼睛里的春天。高考结束分开上学开始了纸片飞雪的情感表达，我现在是记不大起来当年的书信里有哪些温馨过往会让我重启那段心灵之旅。
秋天的南京热浪并没有下沉，刺眼的阳光穿过浓密的法国梧桐照在眼上让人觉得又是毒辣的一天，可我进了校门穿过收发室时偷偷瞄上的一眼都是烈日下撑起的巨臂遮阳伞，她温柔多情的问候每天都会准时送递到我跟前，手写书信互述衷肠比起现在的直来直往有着不敢想象的浪漫，你可以在符号中倾注爱的涵义，你可以陡增怪脸暗示惊吓但特别温暖的心情。我们这样往返飞雪的信件应该有厚厚几打，遇到周末学校没有邮差，张望中看得出的期待让人翘首，每在这时，我会沿着穿过校园的小溪，任身边潺潺的流水声洗刷掉那份期待，心里顿时会空旷了很多，很多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你心里念着，那种沉重让人压抑，还不如出去走走，让心空着，总比吊着来得轻松。
“我要念上一段了”，小妹抬起头故意看着我的眼睛，正要站直，脑袋就顶着了吊楼的梁檐，我不怀好意的大笑，内心顿时紧张了起来，人越老越在乎感情的浓淡，我不知道这厚厚一沓的书信中小妹能读出什么样的味道。
“亲爱的，这也许是我们鸿雁传情表达相思的最后一封信了，而我并不知道此刻为什么会这么来和你对话。”
“一个学期以来的互诉衷肠，你在陌生的城市因为家乡的问候有了逐渐的放松和熟悉，这是让人开心和快乐的事，其实我也渴望着在异地他乡能收到来自家的温暖，那是阴雨连绵后的一抹彩虹，那是烈日当空中的槐树绿荫。我特别怀念4个月来相互的问候和关心，这比高中时期彼此的倾慕有了更多直接的暖意，你是个温暖又有着浪漫情怀的男生，相信你会在学习中收获美好的爱情。”
“4个月时间很短，短到我们每天一封的书信就能看到你灿烂的笑脸，四个月时间又很长，它会让我经常在你的回复和来信中迷失了自己。”
“近一个礼拜来，我经常问起自己，这是爱吗？为什么每天只是同样简单地问候，为什么单一地问候还这么浓密？这种牵肠挂肚我们到底能坚持多久？”
“我觉得不是，爱情是甜蜜中的一滴清凉，不用这么被思念拴在两头，所以，我宁愿放弃和退出这份沉重”。
“原谅我的挥手，我会记着彼此的温暖如故的阳光照耀过头顶”。
“再见吧，难过......”。
”
我天啦，小妹翻开的是她给我的结束告白，我已经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记起过她临走时的模样。
“咳，发呆了？人家给了你一个浪漫的挥手”妹妹对我诡秘又可怜的一笑。
（三）
“赶紧下来准备回家了，外面天都快黑了”，楼下的催促声一声比一声急。
我看着小妹无奈的脸，微耸着肩，意犹未尽样子。
可是她才开始走进记忆中呢，她突然觉得吊楼上捆扎的书本和笔记中有着一盏室外照不进来的清亮的明灯，让人安静，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