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身之头

“我师傅神婆子的老人公是个孤儿,也有的说他是山上的道姑生的儿子。”王私孃看我点头,也不管我心里怎么想,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他自小就住在道观,但又不是道童。后来,慢慢长大成人,跟着道士学了很多本事,却又不愿意做道士,就四海为家。边四处游走,边学习本事,利用学到的本事给大家做些事情,这样他的本事越来越大,喜欢他的人越来越多,名声也就越来越大。当然,他学的和做的,别人知道的都是治病救人再加上修仙悟道的事,还有一些只有很少很少的人知道的事,可能才是他最想做的事。于是,有人就叫他师傅,有人唤他端公,有人喊他仙人,但他都如风过耳,从来不答应,像没有听见一样。”

“那他要别人叫他什么?”我很好奇,更想知道这个神秘的男人喜欢做的事到底是啥子事。

“要叫他袁先生或者侯先生,他才安逸(高兴),你听我接到摆嘛,不要着急。”王私孃还是不慌不忙地说,眼睛里深邃的光,在树荫下格外明亮。

顿了一下,王私孃强调说:“是猿猴那个猿和猴哈,不是姓袁姓侯那个袁侯。”

这时王孃说她先回去,等我们摆得“差不多”了再来接王私孃,我想她可能听惯了她娘讲的故事,没有兴趣了吧?王私孃点点头,王孃对我点点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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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奇怪的人,身材就特别奇怪。我看到他身子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王私孃看王孃走远了,忽然说。那神态,似乎在心里改变了主意,要对我摆些特别的事情。

王私孃见到神婆子的老人公时,不只是看见了一颗满是洞的近乎骷髅一样的头吗,怎么还见过他的“身子”?

过了好久,王私孃仿佛还没有从当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或者她还沉浸在那种震颤中,一直没有苏醒过来。

“你还记得神婆子收我为徒的事吧?”我点点头,王私孃也点点头,好像赞许我没有忘记她讲过的事,接着说:“神婆子救了我幺姑一命,还说要帮我把七娃子整(培养)成大官,又不收钱,你知道为啥子?”

我当然回答不出来,就摇摇头。

“就为了她的老人公。”王私孃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怀念过去,还是为曾经的或者将来的悲或喜叹息。

又过了好久,王私孃像做梦才醒了过来,把靠在竹椅上稀疏但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的脑袋向我靠过来一些,低声但清晰地说:“我把幺姑送回去,在家里做了几天活路,就按照神婆子的吩咐,又去她在洞天山何家坪的家。这回,我看见了她老人公。”

王私孃的眼睛里,有一股那天我在医院治疗室里看见过的半夜冒出来的鬼火一样的光,一直在我眼前闪烁。如果不是旁边传来麻将的“哗啦啦”的声音,我还真以为自己走进了老坟山。

“我到了神婆子的屋头,神婆子拿过一张黄纸,画了一半符,让我照着她的样子,画完另外一半。符画完了,她让我跪下,我以为她要举行拜师仪式,也就跪下来。但神婆子跟着也跪下来,把捏在手里的符纸递给我一半,要我也捏着。然后,我们像举着一面旗子,她念一句,让我也跟她学着念一句:

侯门辞必服,忍位取悲增。去鲁心犹在,从周力未能。家山余五柳,人世遍千灯。莫让金钱施,无生道自弘。

世禄皆辛苦,儒玄释似绳。不谀难自毙,良善受天惩。安厦过千室,从来众口憎。行端初犯戒,万事可心应。

我知道她们念的上半段是唐代柳宗元的《送元暠师诗》,下半段虽然也押同样的韵,平仄看似也无问题,但把柳宗元这首《送元暠师诗》和下面的“诗”连在一起念,是什么意思?

柳宗元作这首诗是被贬永州之时,当时有一位法号元暠的和尚,经刘禹锡的介绍专程到永州来拜访。离去的时候,柳宗元写序作诗送行。柳宗元在《送元暠师序》中称“元暠衣粗而食菲,病心而墨貌,以其先人之葬未返其土,无族属以移其哀……”是当时的有名“孝僧”。

“念完这些经时,神婆子把符纸烧成灰,化在一杯酒里,然后再拿了一个空杯子,平分成两杯。她要我发誓,同意按照她的安排,帮她做一件事,她就教我(一)些能赚钱的手艺。”王私孃说。

看来王私孃不懂得这是诗,更不知道上半段是柳宗元的诗,只是因为它们朗朗上口,而把它们当成神婆子要她赌咒发誓的“经”了。

哪神婆子是知道这首诗的?

或者王私孃后来念过无数遍这些“经”?因为她念这首诗时,口齿清晰,我后来根据手机悄悄录制的音频,翻来覆去听了好多遍,上半段肯定是柳诗,但下半段呢?会不会有多音字?或者是其他人写的我不曾读过的某首诗?

“我看神婆子不是坏人,肯定不会喊我去做杀人放火的事,又想跟着这不要钱的师傅学能挣钱的手艺,就答应了。

我喝了符纸化成灰的酒,又被神婆子施了符咒(应该是指神婆子让她跟着读诗、她认为是念经的事),我才被神婆子领到那天我没有进去的里屋。我看见满屋子的符纸,像竹林里的笋壳一样,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有的都变了颜色,有的还很新,应该是才贴上去的。

床上有光在闪,但没有看见铺盖里有人,让我以为这间屋头有鬼。我睁大眼睛,仔细一看,一个人的脑壳,像是个死了很久肉都烂了的猪脑壳,在动。但再看,又不是人躺在床上的那个样子,人躺在床上脑壳本来该是平躺着的才对嘛,那个脑壳是立起来的!就是说,像人站着,脑壳从枕头里冒出来的!大天白亮的,又有神婆子这个活人在旁边,我想是鬼的可能不大。很有可能就是神婆子说过的她老人公,只有一个脑壳的病人。但天底下哪去找这样的人呢?说是鬼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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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婆子看了我一眼,指着那个转过来眼睛看着我的脑壳,对我说,以后你和我一起经佑(照顾)他,(但是)你不能对外面的人说。假如有人问你,你最多说是在帮忙照顾一个病人,其他的不许透露半个字。

那个脑壳上凸出眼眶里的眼珠子射出电筒那样的光,对我点了点,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这时想,是不是神婆子养的用来作法的什么东西?神婆子在我们那地方,是出了名的神。她只要答应看的病,都看得好,医活了好多好多(要)死(了的)人。但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在何家坪的屋。可能就是怕她走(离开)了,人家去她屋头偷这些作法的东西吧?”

只有一颗立着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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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王私孃在医院里不是说她看见的是“一个露出头蜷缩着身子,头发藏在黑漆漆的枕头里,身材应该很高大的人吗?”我还记得她第一句描述神婆子的老人公的话是“铺盖里裹着圆滚滚的东西”,今天怎么和那天说的有区别?

我不动声色,故作紧张,表现出很害怕的样子。

王私孃瞥了我一眼,端起玻璃茶杯喝了一大口茶,继续说下去:“那个脑壳上的大嘴巴张开,上嘴唇像一个盖子,挤得挨到鼻洞孔,一口整齐的牙齿露出来,一个人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有缘人度有缘人,劳慰(谢谢)你。’

真是个人?我的魂都被吓出来了!

真是神婆子养的用来作法的东西,我是不会怕的。再厉害的法器,都是人造出来的,哪会把人吓到?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截至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哪种生物可以超越人类的智慧,更不要说由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东西了。

“接下来,神婆子对我说,这是我老人公,也是我的师傅,我把他当自己的爹供养的,你也要把他当成你的爹。你多看几回,就不害怕了,再说,他人善得很,都快一百岁了,只行善,不作恶。”

我心里快速地计算时间,王私孃的女儿七岁那年去找的神婆子,应该是一九五七年,如果说床上这颗“头”一百岁,那就应该是一八五七年左右出生,和张花四说的“火烧圆明园那年生的”时间一致。

这仅仅是巧合吗?!

“神婆子边说边把床上的铺盖揭开,我看见床上除了席子,啥子都没得!一颗脑壳在枕头那里立着,天啦,真的只是一个没有身子的脑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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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私孃眼睛里的惊恐,明白无误地表达出她内心的惊惶,一点不像装出来的夸张。如果她没有说谎,这是何等的惊惧,才会让一个过去了半个多世纪的事情还带给她如此的神态?

我疑惧之间,认真地看着王私孃,希望从她排屏障一样的眼睫毛下面那对可以射出凌厉眼光的僵蚕一样的眼睛里,探寻出一个究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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