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我特别腼腆,嘴巴很紧,与一些相熟的长辈即使迎面撞上,也不肯轻易叫人。我总表现出一些畏畏缩缩,小心谨慎的样子,因此,村里的人都说我老实。
殊不知,他们越是这样说,我越表现出老实的样子,碰着熟人,看都不敢看,干脆低着头,匆匆而过。
家里来了客人,除非年纪相仿,其余的大多不曾主动打过招呼。每每这个时候,我将自己藏在厨房里,看着母亲忙上忙下,我也跟着走上走下。母亲看我茫然无措的样子,朝我一笑,“要不,你替我烧火吧。”母亲话音未落,我的屁股已落在烧火凳上。
自此以后,一放了学,我书包一甩,就径直走进厨房,那个烧火凳似乎就是我的专座。自此以后,母亲逢人就夸我懂事,勤快,会帮她搭把手。而别人总是羡慕着,说母亲又养了一个乖巧的女儿。
要说,我还真像个女孩,头发总是蓄得长,遮住了眼睛,说话也细声细气的,一个人捧着碗,坐在灶门窝处,哧溜哧溜吸着面条。
我特别爱吃面,尤其是母亲下的面。那个年代,粮食怎么省都不够吃,一日三餐,总有一餐要吃得马虎一些,用以节省一些大米。我们这儿旱地多,种了许多小麦,面粉就是一种很好的替代品。
面粉可以做成疙瘩,下些青菜叶,汤汤水水,囫囵一顿,也可以擀成面条,就着野菜,扯扯拉拉,吃出滋味。这样一餐饭食,烧起来不耽搁工夫,还可省不少柴禾,同时也很快就吃饱,当然,很快也会饿。但条件限制,一天三顿弄个肚儿圆,也就没别的奢求了。
吃了那么多的粉食,我独自钟爱母亲下的面。母亲下面,不像平常人那样,下一锅水,待水开了,再下面条煮熟,待到时候,捞起就吃。母亲下面,总要先炒一下。
我在底下添火,先将锅烧热。待到锅底冒些轻烟时,母亲用勺子舀点花生油(只能舀一点点,那时的油可金贵),沿着锅浇碗口大一个圈。油一落入热锅,嗞啦啦响,同时,一股香味顺着油烟进入鼻孔。我忍不住昂起头朝灶头看,母亲忙嘱咐我将火压小点。
母亲将一把细面分开,横横竖竖,错落着,慢慢散入锅中,边散边用锅铲翻炒。面散完了,她不停地翻炒,一边盯着面的颜色,一边不停地指示我火稍微大点或者稍微小点。
这个时候,火候一点要适中。火太大,面会炒糊,成为炭状,吃起来发苦。火太小,面不变色,不脆,油很难浸入面中,吃起来不香。
我按母亲的要求,将柴禾分成小把,慢慢喂入灶中。底下,火苗曲着身子,柔柔地舔着锅底。上面,锅铲的沙沙声,油进入面条的窸窣声,伴着勾人魂魄的香味,弥漫在厨房的每个角落。
我在忘乎所以的时候,母亲唤我赶紧添柴。此时,她已将面条出了锅,盛在竹子制作的筲箕里。那些面长长短短,散乱地叠放着,大多呈现焦黄色,还在冒着热气,而花生油香和小麦的清香混杂着,正顺着热气一缕缕地渗出。
锅中已盛满一锅水,合上了锅盖。
我便在底下心猿意马,一把接一把地续着柴火。母亲则拿着重菜刀在案板上熟练地切着生姜,葱花,红辣椒。
水烧开了,母亲将筲箕的面下到锅里,敞着煮起来。随后,随着面条的舒展,膨胀,母亲断续地往锅里下鲜嫩的菠菜,姜末,葱花,辣子粉。
之后,母亲又叫我将火压小,一锅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面条就熟了。
母亲在捞面条时,我也赶忙拿起筷子帮着捞,毫无疑问,第一碗面条是我的。
有时,父亲的面条还没捞起,我竟哧溜着已经吃完一碗。父亲让到一旁,我的第二碗很快又上手了。
面条很胀肚子,吃了两三碗,坐在灶门前的我就撑得直不起腰。母亲让我起来走走,消化消化,并说面条是软饱,很快又会饿,正长身子的我,尽量多吃点。
现在,我偶尔坐在灶门前,不用低头,就可看见自己鼓起的肚皮,不知道是不是吃了太多母亲下的面撑开的。
母亲见我如此爱吃这垟的面,每逢收了小麦,就让父亲少卖些,留着以后好换面。
只要有面,只要我在家里,母亲总会给我下一顿,而我也乐于老老实实地当她的“女儿”,窝在灶门前,给她打下手。
那一年,我从广东回来,来到门口,破天荒地,母亲没有迎出来。
我放下行李,在堂屋唤了几声娘,却没有人应答。我走进母亲暗黑的卧室,撩开灰旧的蚊帐,在铺着稻草的老式木床上,母亲缩在被窝里,像一堆贫瘠的土丘。
母亲肯定是病了,不然,她睡不住的。她睡了几天,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我将母亲散乱的头发拂向耳后,手指滑过她粗糙的面庞,一阵冰凉。
母亲缓缓睁开眼睛,一看是我,身子往后一挺,挣扎着想起来。我连忙将她按住,嘱咐她不要动,我来给她烧一顿热饭。
母亲身子又缩下了,头向我这边一歪,一颗泪水滚下来。
我背转身,一颗泪水也滚下来。
我打开米缸准备铲米时,母亲叫住了我,“儿咧,你就下面条吧,记着,先炒一下。案板上有姜和小菜。”
是呢,我有大半年没吃过这种面条了,我有大半年没在母亲身边呢。我咂了咂舌头,一股香味在喉中翻滚。
但面条是软饱,很快就会饿,母亲身子虚,我想让母亲吃好点。
我又要铲米,母亲朝我弱弱地扬了扬手,“我想吃面呢。”
我的手停住了,心中有些酸。
我拿出一筒面,洗好小菜,来到灶边,默默地生起火来。锅热了,我舀起一勺油,嗞啦一声,清香荡漾开来。
我抽出面正要下,母亲竟站在后面。她拿过勺子,又舀了两勺油,”现在不像以往,油有好多呢。你吃多一些,听人说外面的油都是从潲水里匀出来的。你再出去,带上二三十斤吧。”
母亲一边说,一边喘,身子像立在风中。
我扶着母亲,让她去睡,“我早偷学着本事啦,一会让你尝尝好味道。”
母亲却扎起了围裙,让我坐到柴火凳上。
“你呀,就做我的好闺女吧。”
于是,依旧如往常,母亲掌灶台,我负责烧火。
那一顿面,格外有滋味,母亲尽管吃得慢,但连汤带水,还是吃了两碗。我呢,哧溜哧溜,一边揩汗,一边咝咝呵气,忙个不停。肚子鼓起来时,四碗面见了底。
这顿面,母亲逢人就夸,说我下得好,她吃得饱。虽然她吃得饱,但之后还是经常躺在床上,依旧没有力气。
偶尔好起来,我又远在天边。
一直到年底,我接到讯息,仓促着回来,却来不及与母亲告别。我一个人窝在灶门前,头发遮住了眼睛,谁来了,我都不想叫,像个女孩。
没有吃过那种味道的面,算起来,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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