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忘记是被哪句话打动了，我义无反顾地买下冯唐的随笔杂文集《活着活着就老了》。那大概是他刚步入中年期的文字，里面颇多“活着活着就老了”这样百感交集的慨叹。慨叹的背后，想必就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式的忧惧吧。
之后，陆陆续续关注到他在文坛上卷起的一轮轮风波：下半身写作、语言粗鄙、“油腻”中年等等。翻译《飞鸟集》，更是引来口水无数。冯唐者，文坛话题制造者也！
打开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今年出版的冯唐新书《无所畏》，我看到一个更加通达、更加狡黠、更加率性的冯唐。
因“无所谓”而“无所畏”
《无所畏》也是一本散文随笔合集，收有近年来他创作的38篇文章，还有11幅题字、38幅私人摄影作品。在这里，冯唐谈时间、谈人生、谈成功、谈爱情、谈女人、谈写作、谈亲人。而这一切，就以曾经刷屏的《如何避免成为一个油腻的中年猥琐男》一文开始的。
“油腻男”制造了一波流量，引得很多人忿忿不平，骂冯唐一度成了“政治正确”。实际上，冯唐写此文动机多半是夫子自道式的调侃，“见不贤自省”而已。他的调侃不仅针对中年，还捎带着挖苦一下“油腻青年”。他一本正经地指导男生如何“装腔”，甚至配套给女生一个如何“陪护”“装腔犯”的指南。他老奸巨猾地教女孩谈恋爱，要“找一个好看的扑到”。他告诉那些担心机器取代自己的人，“君子不器”，化解机器时代的忧虑。
进入深度中年，就如岁月深秋，多了几分从容，不忧惧、不感慨、不慌张。尽管文字还是那么油腔滑调，透着浓浓的“前妇科大夫”腔调，甚至免不了还有一点嘚瑟，但还是可以透过文字看到一个真诚的文艺中年，为自己的“装逼”行为——跑步、手写、喝茶、古物、言语、读书、情怀、喝酒、养生、修佛——辩护，甚至还为如何恢复古典美文化而操心，为中国人不排队而操心。讲（gang）真，如果我是编辑，我会建议他把这两篇删去——这两篇不太冯唐。
因“无所畏”，故敢于真诚
他的真诚体现在对成功的理解上。按照当今社会的定义，他无疑是一个成功者。他若来宣讲成功学，必定圈粉无数。但他反对流行的成功学，反对刻意追求成功。他告诉读者“为牛逼付出太多代价，就是傻逼”，特地引用古人关于成功的说法解释成功：“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生。”
他是有资格、有底气说这个话的。尽管很努力，但他的成功确实更多归功于前三项。如果读者细细品味他的话，对照他的经历，是可以消解流行的“你一定要努力，努力一定会成功”式的鸡汤。他的成功不可复制，所有人的成功都不可复制。但只有积累一定阅历的人才可能知道这一点，而坦白告诉你这一点的人，无疑是真诚的。
对待写作，冯唐更为真诚。他坦率地解释自己为什么写作：“第一，为了消除肿胀。第二，为了与众不同。第三，为了泡妞。第四，为了打发无聊。第五，为了不疯掉。第六，为了追求牛逼。第七，为了修炼智慧。第八，为了对抗愚昧。第九，为了补贴家用。第十，为了不朽。”追求不朽之心人皆有之，像冯唐这样直白说出来的则少。他早年号称要“用文字打败时间”，人到中年，冯唐承认，“文字打败不了时间”。但没有问题，他说：“我知道不朽是彻头彻尾的妄念，但是想到百年后还有《冯唐文集》二十卷在残存的书店里销售，想到提及爱情动作文学时总避不开《肉蒲团》《金瓶梅》和《不二》，我的心里就开出了花儿。”——这真是个绝佳的广告文案。
所谓“放肆”，不过是才华肆意挥洒
在今天的文坛，冯唐是个很突兀也很怪异的存在，这正如他的经历一样：协和出身的妇科大夫，麦肯锡前咨询师，在华润工作多年之后，开始医疗产业的创业。在多年繁忙的职业生涯之余，竟然能笔耕不辍，写小说、写诗、写毛笔字、收藏古物等等，而且收获颇丰，正如各位所见。
冯唐的文章带有明显的麦肯锡式风格，一二三四罗列下来，看似领导讲话稿。不过文字的灵性和眼光的睿智弥补了数列的枯燥，金句迭出，仿佛一串串珠玉，令人爱不释手。他告诫中年人：“四十岁之后，人生后半程，尽管越来越精打细算如何花剩下的时间，仿佛一个勤俭持家的人对待一点点减少的储蓄，只花时间给三类人：好看的人，好玩的人，又好看又好玩的人。”
还有许多神来之笔，令人神思悠悠。他讲到书法的缘起时，说见到一块写得极好的牌匾，他“写毛笔字的过去像是一个隐疾被击中”——我承认我也被这句话击中。在海南，满天云霞，他看到的是“大朵大朵的云彩以不可思议的妙曼的笔法、结体、章法铺满了整个天空，随着时间流淌，缓缓变化”，想到的是“最初的书法大师临谁的帖呢？在此刻，天用云作字。在来来某处，在未来某刻，天也用我作字，用我的手蘸着墨作字。”
当然，可能很多青少年更喜欢他“前妇科大夫”的风格——其语言的豪放尺度一直是令人争议不休的，他自己也承认是“写情色小说的前妇科大夫”。但他的文字仅限于“文字版的岛国动作片”吗？著名作家邱华栋读过他的《不二》后感叹：“大惊失色，我反正不大想写小说了。”
人到中年万事休。但冯唐的中年，我们看到的是洞明世事的无所谓，豁达自信的无所畏。名满天下，谤亦随之。自然冯唐不是完璧无瑕，可供争议、批评的地方很多。但恐怕无论谁都不可否认他的才华横溢，他的眼光毒辣，他的文字直戳人心，已经成为当代文坛无法回避的存在了。
天才的出场总是冒犯式的，因为开创总是要破坏一些东西；天才的成长是放肆的，有些人有这个资本放肆，而多数芸芸众生，只能望洋兴叹。
冯唐：《无所谓》，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8月第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