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对于做饭这件事,我一直不太喜欢。
在我们老家,男人多半有点大男子主义,做饭基本上都是女人的事。
就拿我家来说,做饭的主要是我妈,我爸很少参与,即便参与也是打打杂,比如择个菜,烧个锅什么的。
能参与还算好的,很多男的根本就直接做甩手掌柜。
我们村有个年轻媳妇,经常夸赞我可爱懂事,哄着我给她抱娃,她好空出手做饭。
有一回,我打村东口的小学那里路过,她正在路边泥地上坐着,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藏青色裤子,一件月白底、红碎花圆领汗衫,胸部鼓鼓囊囊的一大堆(为了奶孩子方便,没穿胸衣)。
她浑身散发出一股混浊厚重的气味儿,是汗味吗?是酸乳酪味儿吗?是葱油味儿吗?是烟熏味儿吗?似乎都有点儿,又似乎都没有,反正说不清楚。
她一手牵着母羊的绳子,一手抱娃。怀里一岁不到的婴儿流着口水,瞪着一双不谙世事的大眼睛。母羊正悠闲地啃着地表稀疏的茅草,旁边还有两只小羊羔。
她看到我,汗涔涔的胖脸立刻笑成一朵花,大声地喊着“俺小妹”跟我打招呼,说晌午歪了,让我帮她把羊牵回家。
她抱着婴儿走在前面,我牵着母羊走在后面,两只羊羔也在后面跟着。很快到了她家门口。
她家在村口,一个安静的小院子。
院子做北朝南,北面是三间红砖青瓦房屋,西面是两间厢房,厢房南墙与村路中间有片空地,种着青椒、茄子、苋菜、荆芥等蔬菜。厢房屋跟处,种有丝瓜、葫芦,植物藤蔓直爬到房顶子上,在茂密繁盛的绿叶中,挂着或突显或隐蔽的果实——长短不一的丝瓜,大小不匀的葫芦。
时值盛夏,烈日明晃晃地照着大地,整个菜园被晒得发蔫,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她抱着孩子走到园子里望了望,顺手摘下一个大葫芦递到我手里,又快速掐了几把苋菜、荆芥。
她哈哈笑着,语速极快地说,俺小妹,你先别走啊,再帮我抱下小孩,这几天就想着吃煎葫芦,没人帮我看小孩,一直没吃成。
其实,我也有点急着回家,还没吃午饭呢。但是,看到她急吼吼的样子,还是笑着接过孩子。
她照例忘记系上围裙(每次做完饭,她都赧赧地说,我慌得连围裙都没系),其实,不系也罢,那条分不清什么颜色的围裙,粘满了各种不明物,走近了,一股馊味儿。
她快速削葫芦,洗菜,擦丝,拌面粉,点火烧柴。
她的头发松松散散地扎在后面,刘海处油腻成一绺一绺的。忙碌时,耳际不时有头发下来,她顺手将它搭到耳朵上去。耳朵和头发上,沾了星星点点的面粉。
俯身给锅底添柴时,宽大的圆领衫敞开了领口,肥硕的双乳肆无忌惮地低垂着。我很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她刚嫁到我们村那会儿,可是真漂亮啊!
柔顺的头发瀑布一样地披在双肩,身材娇小,曲线玲珑,饱满紧致,微笑时,脸微微泛红,偏爱草绿色、嫩粉色上装,常穿一条质地柔软的玄色长裙。爱擦一种散发着木香味儿的乳液。她整个人就像一朵木香花苞,娇小洁白,清新雅致,符合我幼小心灵对“妙龄美女”的所有想像。
可能是她经常让我帮忙抱孩子,她做饭。
所以,我总觉得是做饭这件事毁了她——做饭让她头发沾满面粉;做饭让她没办法穿漂亮的衣装;做饭让她总是手脚忙乱。总之,做饭让她从一个形象姣好的妙龄美女变成形象糟糕的邋遢妇女。然后,做饭在我心中就变成了一件特别讨厌,甚至是可怕的事。
至于她老公呢,为什么不帮忙,我那时小,不知道八卦,所以一点也没印象。反正她家做饭那个环节,经常是我帮她抱孩子,她忙乱地做饭,或者是她自己一手抱孩子,一手更加忙乱地做饭。
02
好在我妈特别勤劳,从来不指望我做饭。
邻居家的伙伴,刚十岁出头,就做得一手好饭,烧稀饭,蒸馍,炒菜,擀面条,样样拿手。
我去找她玩时,她跟我聊着天,还不影响擀面条。
站在宽大的案板前,把一根差不多有她身子长的大擀杖来回滚动,面团很快就变成一张又大又薄的面皮,将擀好的面皮叠成长条状,菜刀“嚓嚓嚓”有节奏地切下去,又细又匀的面条便做成了。
做这事中间,她的头发也会不时下来一两缕,她很自然地捊到耳朵上去,将面粉不小心沾到头发、耳朵上。
有时,她鼻子痒,用力吸几下,再用手揉揉,然后将手在破旧肮脏的围裙上胡乱抹几下,又接着捯饬她的面。
虽然很多大人夸她能干,但我一点都不羡慕她。我觉得她做这些事时,像极了那个年轻媳妇,像极了我潜意识中十分排斥变成的那种形象。
在我那时的心里,似乎做饭是罪魁祸首,不做饭还好,一做饭就变成了灰头土脸的妇女大妈。似乎只要不要饭,就可以远离这种可能似的。
有一回,一家人都赶年集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在家。农村的年集能赶到天黑。眼看着太阳已经偏西好久,我妈他们还没回来。我饿坏了,到处也翻不到吃的,就连一个剩馍头都找不到。
犹豫了好久,决定自己烧饭吃。
烧什么呢?想了半天——就做手擀面吧。
平时看多了,流程早已很熟悉。
我把厨房破烂的木板门关得紧紧的,拿出一个白瓷盆洗干净,放入面粉,准备和面。一下子倒入大半碗水,双手插进面粉开始搅拌,哪知水兑得太多,面粉都成糊了,只好再加面粉。
双手沾满了湿哒哒粘乎乎的面,怎么也搓不掉,越搓粘得越多。
鼻子好痒,强忍着不去碰,实在忍不住时,就在袖子上用力蹭蹭。
听到外面有人走路的声音,我吓得不敢出声。透过木板门缝,看到是隔壁我二娘,她大声问可有人在家。
我额头冒汗,大气不敢出一下,然后我二娘就走开了。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继续跟面粉做斗争。
费了很长时间,才算做成粘得乱七八糟、长短粗细不匀的一堆不明物——那样子不知道能不能叫面条。但我还是把它给煮了。
我刚端了面碗,准备吃时,我爷推门走了进来,吓得我差点把碗扔水桶里。
我爷说以为屋里没人呢。看到我碗里的东西,问吃的啥?自己做的吗?
我的脸瞬间发热,很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我爷说,哟,还不瓤斤呢(意思是年龄虽小,却可以做大人能做的事,很厉害)。
我的脸更热了,好像做了什么天大的丢人的事儿,恨不得直接钻地缝里。
可见,做饭在我心里是多么不体面,多么排斥的一件事。
03
还有一次,大人下地割麦子去了。
我妈下地前就交待我,家里有压好的面条,起床后把水烧开,放点面条,再加点盐和菜叶煮一下就好了。
我想着只吃面条太单调,我妈我爸割麦那么辛苦,烧个菜吧。
刚好家里有洋葱,就学着我妈把洋葱切丝,又打了两个鸡蛋在粗碗里,用筷子搅搅。锅底点着了麦秸,准备做洋葱炒蛋。
油刚烧热,前院我喊嫂子的,她家亲戚——一个小女孩,抱着我嫂子的孩子来了(她放假过来,专门帮我嫂子看孩子)。
我本来就很慌乱,这下子更慌了。
本来记得我妈是先放洋葱翻炒,我先把蛋液倒进油锅去了。
倒进去后,觉得不对,又赶紧把洋葱倒了进去。
麦秸火燃得很快,眼看就要熄灭,我赶紧添了几把。然后,闻到有股焦糊味儿,又赶紧拿起锅铲翻炒。
菜出锅时,黑糊糊的,不仔细看,都看不明白炒的是啥。
在慌乱时,我嫂子的亲戚就抱着孩子在锅台边站着,面带微笑,悠闲地看着,不时跟我说一句话。
出锅后,她说想尝一口,我给了她一双筷子,说尝吧,没事的。
她尝了后,说很好吃。
我用丝瓜瓤把锅简单洗洗,兑上大半锅水,开始坐在那里烧锅。
心里暗想,刚才真是太狼狈了,样子一定很难看吧,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些在锅台前后忙碌,灰头土脸蓬头垢面的妇女形象。
我边心不在焉地烧锅,边和她聊天。她边和我聊天,边不时地尝一口洋葱炒蛋。
等到太阳出得老高了,我妈他们下地回来时,我还没把面煮好,洋葱炒蛋也快被她尝光了。我被我妈好一顿臭骂。
那之后,我更加不喜欢做饭了。
好在我妈勤劳,根本不指望我做饭。我是多么感激我妈。
04
有一年,高二回去过春节,回来后给我看他录的DV。
其中有一段,是他们一大家族人,里外两层把大桌子围得紧紧的,桌子上摆满了丰盛的饭菜,正大快朵颐,吃得很欢。
镜头一转,他大妗子一个人在厨房,黑黑瘦瘦的,锅底添一把柴,锅上抓一把菜,手脚忙乱地,正在烧滑肉汤。
看了后心情复杂,觉得烧饭的人真悲惨啊——人家在吃饭,她在忙碌,等到她去吃饭时,估计就也只剩下残羹冷炙了。
在农村,好多家庭主妇都是这样——默不作声地一味奉献,很高尚伟大,却也悲壮心酸。
05
在外求学多年,靠着食堂和外面的饭菜、小食,倒也饿不着,于是,也就没有做饭的烦恼。
后来,看到一篇文章介绍贝克汉姆在家里最喜欢待的地方是厨房,谈到他的厨房如何专业,他如何喜欢料理美食消磨时光。很是惊讶——不会吧,球技高超、俊朗阳刚的小贝竟然嗜好做饭?做饭这件事那么有趣吗?
也就惊讶一下,仍不愿意跟厨房打交道。
再后来,看了谢霆锋的《十二道锋味》,小s的《姐姐好饿》,才惊觉,原来做饭也可以如此帅气满满,如此风情万种,幸福四溢啊。
观念慢慢发生转变。
成家,并且有孩子后,为着家人的健康着想,开始学习做饭。
下载了菜谱,对照着做。
担心溅油,还买了透明面具罩在脸上。有时戴个大大的口罩防油烟。
在一腔爱心的支撑下,渐渐地,也把饭菜烧得像模像样。
偶尔那么一两回,自认为烧得还行,还会拍张图片发到朋友圈,有朋友点赞,心里也会美滋滋的。也不再觉得做饭是一件不体面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