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

王安忆《长恨歌》

王，琦，瑶。三个字都是玉的意思。人如其名，她如玉一般好看，晶莹无暇，精雕细琢。书中关于“美”“好看”的区分十分有趣：美是醒人耳目，过目不忘的。而好看是看过了就不去想，再看了还会再喜欢的，是看不厌却不是丢不下的。美是凛然的东西，有拒绝的意思，还有妲己的意思；好看却是温和、厚道的，还有一些善解的。不是过目不忘的热爱，而是百看不厌的欢喜。

正因为这种精雕细琢的好看，王琦瑶含蓄沉着而又不作态，使其照片被选为《上海生活》的第二封面，使其获得了“沪上淑媛”的称呼，她轻描淡写的艳和风情使她具有一种日常生活的美，不是艳压群芳，却是细水长流。因此，她可以打动饱经世事，历经沧桑的李主任的心，能够在那个纷乱的时期得到一份情谊，一份钱财，也能够在今后的日子里保持着一颗真心。

可是为何，苦苦经营的好看却没有一个好的结局？李主任死于非命，与程先生也就此错过，和康明逊相爱一场也没有结果，萨沙远走他乡，老克腊最后也消失在她的生命里，自己的女儿薇薇也组成了自己的家庭，最后只剩下王琦瑶一个人年华逝去，死于他杀。

电影《长恨歌》剧照

我想起了王琦瑶为躲避战争，同时治愈悲痛，来到了邬桥外婆家的情景。外婆觉得王琦瑶的平常心已经没有了，她的心是走了样的心，只能领会走了样的快活。一语成谶。所以她能够尝到人间的爱情却无法与人相守；所以她能够体会生儿育女的艰辛却感受不到完整家庭的温馨。在最具平常心最具包容心的邬桥面前，王琦瑶的心非但不是平静的，还是一直被上海的繁华所撩拨的。

这上海的心不正是无数的王琦瑶们组成的吗？彻夜不眠的灯火，通宵达旦的热闹，无休无止的狂欢，还有不甘平凡的内心。曾经沧海难为水，曾置身其中，脱身谈何容易。这个城市也是精雕细琢的，展现的是令人流连忘返的辉煌。可是这个城市仿佛被雕琢得太完美了，反而有欲盖弥彰的味道。上海固然是好看的，对生活品质的严格要求，对时尚潮流的强追不舍，哪里都好看，哪里都迷人。却不曾有人从制高点上看上海，人们看不见那为亮作底的暗，看不见那灯光底下的弄堂里长的苔、生的锈、裂的缝。王琦瑶是如此，张永红是如此，长脚亦是如此。光鲜亮丽的外表掩藏的是万般无奈。这些无奈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自己的身份，家庭的情况以及自己变得光鲜亮丽所借助的手段，正如上海上不了台面的暗与乱。

精雕细琢固然是好，晶莹剔透，无可挑剔，舍弃或掩盖所有的缺点。王琦瑶是这样一个精雕细琢的女人，上海也是这样一个精雕细琢的城市。可是精雕细琢不同于浑然天成。浑然天成是自然形成的整体，没有斧凿的痕迹，虽难免存在裂痕，留有瑕疵，却胜在一个真实、朴素。邬桥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它是没有时间的，亘古不变的，将自己的老与旧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不加掩饰也不做解释。有的人如王琦瑶觉得它陈旧、古板、死气沉沉；有的人却觉得它古朴、沉静、包罗万象，如王琦瑶的外婆。外婆见过最繁闹的景色便是白兰花、栀子花一齐开放如香雪海一般的景象。这繁闹虽朴素些，却实不掺假的。真真是一个返璞归真。外婆也是比王琦瑶更懂得做人的快活的，外婆生活的全部都是柴米油盐，洗衣做饭，生儿育女的不掺假的平平常常。而王琦瑶的快活却是实一半，虚一半，做人一半，华服美食堆砌另一半。这也是为什么外婆、吴佩珍、薇薇都能体会到平常人的平常生活的快乐，而王琦瑶却不行。

浑然天成是不畏惧老的，老了有老了的样子。精雕细琢则不然，它不应该有年龄，年龄会暴露缺点，而精雕细琢是不应该有缺点的，因此就要更加精细地雕琢。可是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无法掩盖的。正如不管王琦瑶多么努力想要让自己显得年轻，却终究丢不过衰老。死去的时候只包着一层枯皮。这一幕让人觉得触目惊心，唏嘘不已。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衰老，因为对抗不了的衰老。

遗憾，当然很遗憾。浑然天成与精雕细琢都有遗憾。有的人渴望平凡人的幸福，有的人则向往不平凡人的精彩。只是各自的选择不同。浑然天成是不加掩饰的坦然，精雕细琢是无可挑剔的好看。

人生长恨水长东，遗憾也能是一首歌。只愿能将日常生活变成一份礼物，在人间走一趟，获得幸福和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