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大家都知道那句话: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陈奕迅有首歌《红玫瑰》,“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另一首歌《白玫瑰》,“白如白忙莫名被摧毁,得到的竟已非”。
得不到的就是白月光,就是朱砂痣。
然而,张爱玲的那个故事,不这么简单。
就在朱砂痣那段话后面,张爱玲连的台词是:
“在振保可不是这样的。”
即,《红玫瑰与白玫瑰》的主角振保,经历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红玫瑰白玫瑰的故事。
这篇小说有时候了,现在讲,大概不算剧透:
振保是个赤手空拳、半工半读、留洋得了学位、赤手空拳打出天下的体面人。自觉人生完美,毫无瑕疵。
但有点小记忆。
一是他去巴黎时,找了个妓女,体验不算好,糟糕的是没能满足他的掌控欲。
“这样的一个女人。就连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钱,也还做不了她的主人。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钟是最羞耻的经验。”
所以他决心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他是绝对的主人。
嗯,掌控欲。
二是他曾拒绝过一个姑娘的投怀送抱,那是他的玫瑰。于是他后来会自问:
“在那种情形下都管得住自己,现在就管不住了吗?”
还是掌控欲。
他将自己说服成了一个能够自我控制、坐怀不乱的男人。
于是故事来到了他的两个女人:
红玫瑰是朋友的太太王娇蕊,白玫瑰是自己的老婆孟烟鹂。
他对红玫瑰动心时,就试图说服自己:这女人不是啥正经女人,多自己一个情夫也不少——等意识到自己其实在找理由跟她搞在一起时,就有点惭愧。
大概因为,违背了他的自控能力吧。
他跟红玫瑰搞在一起时的经典段落:红玫瑰在弹钢琴,他按住琴谱想阻止她,她照弹不误。于是振保按住红玫瑰吻她,当时想的却是:
“这至少和别人给她的吻有点两样罢?”
在终于得到一个女人时,他却很在意自己的表现好不好,是不是和别人一样。
后来当红玫瑰要跟自己老公说清楚时,他却怀疑起来,觉得红玫瑰只是拿他做挡箭牌,用来跟别的人好:骨子里,他并不自信。
于是分了。
他的记忆改造了红玫瑰。他认定红玫瑰是个痴心爱他的热情女子,而他用理智与自制力舍弃了他。
于是娶了白玫瑰:一个平淡的妻子孟烟鹂。
然后电车上遇到了一次红玫瑰,却一时崩溃了。他觉得不对:要哭也该是她哭,为什么是自己?
——大概他不肯承认,自己才是感情中被动的一方吧。
直到白玫瑰也找了外遇,他才觉得不爽,一度破罐子破摔起来。
他按倒红玫瑰亲时,希望自己不一样,骨子里还是希望获得认同。
娶了白玫瑰以为好控制,结果还是没法控制她,于是才一度破罐子破摔,有了自毁倾向。想砸掉自己的家,想砸掉自己。
当然,最后,他还是做回了一个体面人,但那是后话了。
所以《红玫瑰与白玫瑰》更像在说:
一个男性,因为要建立一个完整的自我形象,当一个体面人,于是无时不刻追求掌控欲,追求独一无二,追求坚定与理智。
当他无法掌控伴侣时,他会不爽。
当他割舍分离时,又会自我说服,是自己的理智胜利了。
即便涉及到一些感情,但大多数时候,在交往中,他是在满足自己的掌控欲,好说服自己“我是个体面人”、“我的生活很完美”,构筑一个自我认可的完美形象。
妙在他的许多行动,其实是被潜在的自卑感所驱动的。
大概许多体面人生活中的许多仪式,都已经脱离了本能的情感需求。
热情的情妇,温良的妻子,都是拿来自我说服的道具。“我正在度过正确的人生”。
当真情迸发时,反而不敢面对了:
他甚至用改造自我记忆这种事,来拒绝承认自己就是喜欢红玫瑰,自己的理智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故事里有个小小的配角,是个在上海的英国老太太,嫁了个混血儿,且离开英国很久了,“因此处处留心,英国得格外道地。”
也算是跟振保有异曲同工之处:
越是强行自我展示的,越是自己内心惶惑所缺少的。
越是想表现出自己是理智体面人的,越是内心在意自己的体面人姿态。
越是需要不停说服自己人生完满的,越是对自己人生是否完满抱有怀疑。
似乎这才是《红玫瑰与白玫瑰》,真正想说的:
就因为需要一个自己心里光鲜的“体面人”的姿态,于是无时不刻在自我说服和追求掌控欲。
连本该纯粹的情欲,都掺杂着自我说服与算计。
多么累的人生。
——而非“也许每个人都有”的,朱砂痣与白月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