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佩欣
1、
五年之后来再到这里,什么都变了。
由于是饭点到这里的,便首先去了五年前常去的那家中式快餐店,发现已被更高级的餐厅取代了。是不是只是搬到了其他地方?这样想着,便在商场里逛起来了,也看到,五年后这里已经与记忆里的不一样了。
还是那家叫Bread Talk的烘培店,烘培厨房和休息区移了位置,我以前常坐的那个位置所在的地方现在正放着奶油桶,让人遗憾的是店外边儿的露天座位给撤了。爱丽小屋的店面现在被一个免税店占据了,那个免税店也就那样孤傲的站着罢,我到时还没看到店员。这不像五年前给爱丽小屋打工的那个年轻人,每一次我从那里经过他都会笑着说一句“欢迎来到爱丽小屋”,就好像他并不把我的经过当成擦肩而过的意外一样。五年前Hot Wind的地,现在变成了一个日本家用品专卖店,不过它只是搬到了二楼。
我沿着五年前的路线走到五年前找到的那个角落。当我站到西西弗书店门口时,眼角的光晕终于开始柔然起来。五年后的今天好多东西都呈出新的面孔让我加以辨认,还好,她的棱角仍存过去风韵,无需过多打量思考,一眼看过去便知道,她仍是她。
说什么都没有变,倒也太强硬些了,那是不符合她一向温柔的做派的,要说这里什么都与五年前一模一样是不可能的。部分书籍摆放的地方与布局不一样了,为阅读者免费提供的凳子也多了几张。五年的变化,就以这些来稍加点缀吧。
灯箱的暗黄和五年前是一样的,这种暗黄我在偷偷翻看父亲收藏的旧书时见过,是那种被时间风化的纸的颜色。音量稍小的音响里还和以前一样放着版本龍一和片岡真央,还有一些音乐我叫不出名字,但它的旋律提醒着我那是故人,或许它早在五年前就藏进了我的脑子里。艺术一类的书还放在那个稍显拥挤的地方,但我一直觉得那个过道拥挤却很独立的一个书架更能体现艺术的气质。
“百感交集”墙还在倾听着读者的故事和愿望,还有它旁边那面书店里最大的推书墙,仍然是在以一种奢侈的方式使用着——一面巨大的镶嵌在墙上的格调展书架上,放的书却很少,毕竟那些都是店员精心挑选来作为推荐的。我从来不觉得这些推荐是推荐购买的,而是推荐阅读。一如既往,大部分的书是被拆封了的,它似乎很任性地背叛着自己“书店”的称号,倒是学着“图书馆”那股情怀了。
从一进来,让我笃定她没有变的是她的气味。气味这种东西,可以在人无法触觉的情况下抚摸人的皮肤,撩拨起头发,穿梭在书架间人的影子里。人以为闻到的就是书香和木质香,那是笼统而模糊的。每个地方,再精确到每个书店,气味是不一样的。不单单是书和木头气味那么简单,是通感的奇妙体验。她喜欢的墨绿色和黑色,她一向会选择的音乐,她如何通过书籍整理摆放来摆弄她的身姿,又如何讲阅读感受传递……这些都是她气味的来源,却是绝不能独立存在的来源。
也是那种气味,在五年前就给我一种归宿感。
2、
这里不是我的故乡,在我走进这里之前也跟我没有任何和关系。说来奇怪,她却在一个异乡给了异乡的我一个归属,把躁动不安都安抚在她昏黄的灯光下。
那年的夏天,是我第一次经历的躁动不安的夏天,它比蝉鸣的躁动还要提早了些。
那不算是我第一次去成都,但的确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去接触成都这个城市,虽然接触的只是部分。
2014年,那年我初中毕业,前几年嫁到成都的母亲为了在这个长暑假把我的玩儿心捆住,在我去成都之前,帮我在成都一个课外辅导机构报了两个科目的课程。当然母亲也是希望我能在未来的高中有个好的开始——这些在我那个不谙世事的年纪里,意义不大,但我并不排斥。
我的课程被安排得十分不合理,上午最早的一课,和下午最晚的一课,所以在这两课之间我有五个小时的自由时间。由于中午家里没人,所以中午饭自己在机构周围打发就可以了。辅导机构写字楼楼下就是一个商城。
一个人上学的过程,也正好是我一个人感受这个异乡环境过程。
但是我的开始,并没有武侠小说中少年初入江湖时的意气风发。说恐惧可能夸张了些,但我的确有胆怯,那一个月课程之外的时间里我都行动谨慎。
我深知我的故乡与这个叫成都的城市的差距甚远,所以我也知道我所要去探索触摸的是一个陌生的东西,而陌生就意味着隔阂。这种掺杂着无知的隔阂,让我习惯观察。我谨慎的去观察各种地方,及各色的人群。看他们如何讲话,如果走进咖啡店里就坐,如何与收银台的小姑娘打交道,如何行走……
每一次,我就像个上战场的小骑士,我抑制住自己砰砰的心跳,假装镇定地走进那些烘焙店,咖啡店,饰品店……我把自己假想成那些大人,即使不花钱,也要从容地逛上一圈然后潇洒离去。但是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讲,尤其是对一个从小地方来的小孩子,这样的做法是煎熬的。
但我的目标并不是潇洒走一回。当时的我还没有智能手机,所以我走到哪里书包里都带了一本散文集,当我能找到一个地方坐下来时,翻看散文就成了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至少文学对我来讲,与数学英语相比简直是天堂。
我想找个店坐下,在一个相对安静的空间里看书歇脚。
3、
Bread Talk是我鼓起勇气接近的第一个店,小孩子总是对烘焙店的奶油香气没有什么抵抗力。这里说接近,不说走进。第一次我没有走进那店里,因为店里面的座位是需要消费才能坐的,母亲每周给我的零花钱我都有分配,当时我还是有懂事的地方的,比如不会胡乱消费。所以那四张露天座位,就成了我与这个烘培店的最初记忆。
一到中午,强势太阳就会把万物的影子压得短短扁扁的,还好露天座位是有伞遮阳的,削弱了夏天烈日的部分戾气。坐在那里其实挺热,但坐着画一两个小时的画还算过得去。一次,做我旁桌的两个成年人正拿着些报告之类的东西讨论。他们和我一样也是什么都没有消费,在外面暖和着也并不介意这样暖和。但我还是用艳羡的目光多看了几眼他们,那时候觉得工作中的成年人是很帅气的。
我在和烘培店接触的第三天进去了。记得清楚,买了个披萨面包和金枪鱼面包,就以消费者的名义坐进了与露天座位温度相差七八度的客人休息区。坐下来的第一刻会因为离这个城市更近了一步而有些欣喜。
但当我拿出我的散文集,随手翻看时,我发现我读书时找不到安稳感。这种动摇来源于哪里我不知道,若要按如今回忆起的感受来讲,就像是杜拉斯在《情人》里描写的“我”爱上那个中国男人后却还挣扎在她所处的家庭环境里畏惧起爱情来。
我抬起头,从玻璃窗看我能看见的商场,再观察下四周。耳朵里进来的一些声音变得陌生起来,从透明厨房里特意传出来的奶油香气也不再有魔力,我知道是自己作祟。我在我随身带的一个小本子上写下几句潦草的话,忘了当时写些什么,只是我记住了那时的表情,应该是心灰意冷的。
自此以后我不再坐在那家烘培店里看书了,只会买了东西就走人。我开始乱逛,直到后来我看到那家叫西西弗的书店。
如果问当时为什么那么晚才遇见它,就要怪它的位置实在是偏僻,它把自己藏在大商城最底层的一个角落里。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们一样取了神话里的西西弗为名,但她确只是一个小西西弗。
走进一家书店对于任何人来讲,应该都是没有恐怯懦的,因为书与文字本就是人类社会共性的结晶,是人类与人类隔着时空的对话,这种对话从不拜金,绝不媚俗。正是这样的清高,反倒释放了一些人的压力。
4、
走进西西弗的那次,是我第一次被书店这种地方深深吸引。
由纸包成的灯箱,淡黄色的灯光,适合看书的音乐,书的香味,穿背心的老爷爷和戴红领巾的小学生看书的背影,推书墙与“百感交集”留言墙都给人一种沉溺感。在那里我第一次觉得,就连随便走走看看这些书的封面和名字都是幸福惬意的,而且还能花上好长时间。我终于在这个地方,搁浅了时间这个令人紧张又烦躁的概念。逛了许久,我拿起了我少年时代第一本小说,那是村上春树先生的《挪威的森林》。
由于小时候读书的基本功就不扎实,我读书的速度总是很慢。再加上若是有匪夷所思的地方必会斟酌一番——有时也是白费苦劲,那些不懂的装在肚子里也算是一肚子苦水了——这些都使得我要花好几天在同一本书上。
《挪威的森林》就成了第一本,让初生牛犊的我费尽心思的小说。而仅仅是这片森林,让我通往了森林后的另一片海洋,是诗人西川诗中所写“剩下孤单的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面前”。我渴望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期待着我。
后来又陆陆续续看了些关于民国历史的书籍,五四青年,才郎才女的,还有林海音老师的《城南旧事》。在那里待的最后一天,我买了第一天去就一见钟情的一本书,大概是名字取好了吧,摘张九龄的“草木有本心”为名,是写对诗经里植物的研究和感受的小散文。
我在那里待了八天左右,每天四五个小时坐着,困了就稍微眯一会儿眼睛,店里是从不介意人来这里休息的。那几天下来我就眼熟了一些面孔,比如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常来看书,而且每次来得比我早走得比我晚,还常碰见一个戴表的小小学生,有两次手机没电看不了时间,都是问她。
那几天很短,对于今天这个二十岁的我来讲似乎有些远了,但那几天绝不是轻的。
五年前我还身为小姑娘,看书时的笨拙样现在看来也是很珍贵的记忆。毕竟,书店仍然更多的是承载了人文情怀的,记忆对它以及对它的读者来讲,是一种价值。
我又想起,前些阵子在新闻上播的南京那家名为“一间很小的店”的迷你书店,让流浪猫、书信留言给读者留下另一种记忆。还有安徽一家24小时书店为流浪汉免费提供休息处所。这些都是书店的温情底色。
很多人都说过,做书店是一个轻而易举就可以亏本的买卖。但我倒觉得,一心想做买卖的或许早就过滤掉书店这个行当了,那些一心想做书店的也早就考虑成本了,他们想要的或许不是买卖那么简单。
他们想要的,和我想要的,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是有相似的吧。我们想要的,大概都是人在最自由的状态下的一栖之地。
作者/金佩欣
审稿/不知
排版/谢秀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