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颜如画之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我叫苏誉,是安陵国的皇长子。安陵国虽然国土面积不大,但位于东西交通要道,是一个富庶的国家,也是历代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在先祖几代的努力下,安陵国渐渐壮大,不仅巩固了原有的国土,壮大了势力,还吞并了周边的一些小国,渐渐成为这片势力范围内最大最强的国家。周边其他的国家,要么与我国达成协议,世代同好;要么俯首称臣,归顺我国。到了父皇这一代,安陵国已经由最初的尚武之国转变为一个重视文治的国家。安陵国国民受着这国风的影响,也都平和友善,通情达理。

作为父皇的长子,我从小就接受了严格的教育,文韬与武略,是选拔安陵国王位继承人的首要标准;又因为长子的身份,我与其他兄弟姐妹相比,闲耍的时间就更少了。我本来以为我会像父皇一样,顺理成章地继承王位,接手国家,继续将安陵国壮大,变强。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我原来的希冀彻底化为泡影。

在我十六岁那年,东方新崛起的蛮国九夷攻入我国,太平已久的安陵国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明显感到力不从心,虽然父皇为大军部署殚精竭虑,以至三夜未寝,我军还是处在劣势,唯有苦苦相抗,延缓蛮族进程。看着日益逼近王城的九夷大军,我大骂蛮族的背信弃义,苦苦哀求父亲,希望父亲能准许我亲自出征,以壮我军士气,拼死一战。没想到父亲坚决不肯答应我,甚至把我赶出营地,连参战的资格都没有。

最后一战,父皇把我叫到跟前:“誉儿,此乃寡人一劫,终究还是要亲自面对,逃是逃不掉的。父皇不让你出征,不是怀疑你的能力和资质,是因为……”父皇定定地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因为部署军队而几夜未合眼的父皇,我双膝跪下:“父皇有什么话,尽管对誉儿说吧,誉儿一定……”还未说完,父皇突然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铠甲,又回头看了我最后一眼,大步向前走去:“该去迎敌了!誉儿,答应父皇,不论此战结果如何,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只要你在,安陵便不会亡!”听着这近似诀别的话语,看着父皇最后那留恋的眼神,我赶忙追赶上去。但迎接我的,却是一扇紧锁的宫门。

安陵败了,虽然好似意料之中,但我却终究不愿承认这个事实,直到,我看到父皇焦黑的尸体,看到母后服毒而亡的凄艳,看到王城下因为一夜激战而幸存下来的残兵败将,看到焦黑的泥土和被鲜血染红的护城河水;直到,我以质子的身份与安陵国残存将士和国民被押入九夷……

那漫漫的长路,好似永远也走不完,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支撑到九夷,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我这个徒有虚名的皇子,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这群粗鲁的蛮人去那个我不熟悉的,厌恶的、陌生的国家……也许,这就是失败者的待遇吧?在我多次想跟随父皇母后的脚步,去另外一个世界的时候,冥冥之中,父皇最后那句“只要你在,安陵便不会亡”总是回荡在我的耳边。我苦笑,我不甘:为什么现在的我连选择死的机会都没有?只要我在,安陵便不会亡?可是,父皇,现在的我,又有什么能力保护我的国家、我的子民呢?

半月后,我来到了九夷,这个让我厌恶的陌生国家。

在九夷的大殿上,我被带到最中央。我知道,这是九夷的王想向群臣展示他的“战利品”——这个最能显示他智谋与勇气的“战利品”。

但是,我坦然地站在大殿的最中央,无悲无喜。我告诉自己,既然选择活着来到这里,就注定要过一个质子的生活,忍受这个身份所带来的一切。已经从鬼门关走过一回的我,怎么会就此低头呢?但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也许是看我太过淡然,伤了他原本高傲的心,竟然要我脱衣服——当众脱,以此展示他的权利,羞辱一个亡国之子。我在心里苦笑,虽然在九夷,我是质子的身份,但,由于父王已逝,此刻的我,代表的,是安陵,我是安陵的王啊!九夷蛮族,我恨,恨不得现在就将王座上的他刺死,但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相信,只要我在,安陵,便不会亡。

我微微吸一口气,再次抬起头来,竟带有一抹笑意:“既然是王的命令,苏誉当然不会拒绝。”于是,我宽衣解带,从容不迫,先是罩袍,再是外袍,再是里衣……当我脱到上衣的最后一件时,我看到王惊诧的表情,听到原本寂静无声的大殿充满了群臣的窃窃私语。他们也许认为我会因为国家的尊严反抗一下,哪怕稍微迟疑一下,可是,我就这么脱。果不出我所料,当我将最后一件上衣脱掉,正准备脱鞋时,一位大臣面带尴尬地向九夷的王进言:“陛下,我看此事适可而止便好。毕竟安陵已败,亡国之徒,不足为患。况且,我九夷虽不是礼仪大邦,但也是通情达理之国,所以,恳请陛下……”我看到九夷的王一挥手,制止了我的下一步动作,略带怒意地叫人把我押下去。我从容不迫地从地上捡起被我脱下的衣服,再一件一件地穿上——里衣,外袍,罩袍。我看到要带我下去的两个将士鄙夷的神情,甚至有一个在看我穿上最后一件衣服后,低声骂了我一句“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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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他们走,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偌大的皇宫,在我看来倒显得冷清与寂寞。不知转了几个角,我被带到了皇宫深处的一个僻静院落。说是院落,是因为比起宫室,它没有高大的宫墙和森严的守卫,周围只有一座两米多高的围墙将其与外界隔开,院落中的杂草野花,在我看来倒颇合心境。居室不大,一个人倒也足够。两个将士带我环视一圈,冷冷地说:“此后你就在这,好自为之。”我点头,“有劳二位。”他们走后,我就真正开始了我在九夷的生活——那段我最不愿回忆的经历。

也许真是世事难料,这样寂静的生活,竟然也能被人打破。

那一日,将近正午,我正在院中的画台上画梅,虽是野梅,不是什么高贵的品种,但在茫茫白雪中,倒也颇有一番风骨。自我入住这僻静的院落,便有意培植些花花草草,这样,也不至于太寂寞。今年,是我在异国度过的第一个严冬,这里的雪,比起安陵,倒来得更为肃杀、寒彻。

我正聚精会神地画着,突然,听得“噗通”一声,好似有重物坠墙而入。我也并不在意,也许是大雪满枝、枝头不堪重负所致的滚落之声吧。但,随后而来的事情证明我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

先是片刻的寂静,然后又是一阵响动,让我不禁怀疑这好像是一个会动的物体。我放下画笔,一边暗叹这突如其来的响动扰了我的兴致,一边起身去看个究竟。这,竟然,是一个——人?想着这处院落在我没来之前荒弃至此,必是处在宫墙最深最隐之处;作为质子,平素自是不会与他人来往,能来到这里?还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时候,我心下生疑。正想询问来者何人,却不料对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似是饱含泪水,呼之欲出。抬头看看墙上凌乱的雪痕,再看看包得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的人儿,我好像知道她是怎么摔进来的——样子一定不会很好看。这让我迟疑了一下,快到嘴边的话也就咽了下去。

“哇”,这双眼睛的主人说话了,盯着我看了好久,也收住了她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代之以一脸花痴相:“哥哥你长得……长得真好看!”

我本来还想着怎么开口询问这个莽撞的“入侵者”的身份,却不料是她先发话,而且,竟然是女孩子,更重要的是,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说我长得——“好看”?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作为一个男孩子被人夸作好看是应该开心还是难过。但看她的装束,华丽精巧,不像是宫女所着。想着自己的身份,听着她的声音,应该是没什么大碍,我转身离去。这个皇宫里的人和事,与我又有何干?继续走到画台前,想将未完成的画画完,提起笔,却不知道该往哪里下笔,心里感叹这兴致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啊。苦笑一声,抬眼望着这漫天的飞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倒是容易勾起我的思念。

“哥哥,你的画画得真好。是画得那株梅花么?”那个女孩将自己蒙脸的头巾完全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楚楚动人的脸——小巧的五官搭配得天衣无缝,尤其是那双眼睛,灵动活泼,好似会说话一般。本来以为她已经走了,没想到她竟然跟着进来了。略微打量一下她:锦衣貂裘,内中还有皮袄为衬,这般装束,应是皇室所着;看其身量外形,也不过十四岁上下,难道是九夷王的小女?但是,如此天真活泼的个性,倒不同于王室的气质。我继续仰头看天,并无心搭理她,想着她会自识无趣地离开。但她一直在看我的画,说是看,不如说是“玩”:几乎把脸都贴上去,两手扒在画上,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数花瓣。我无语,转身离去,既是随笔而成的玩意儿,就任由她“玩”吧。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在我趁煮茶的空隙出来透透气时,发现她竟然还在,并且将那幅画卷得整整齐齐,低着头望着我,好像做错了事情要受罚一般:“对不起,哥哥,我把你的画弄脏了。但也不是很严重,你不会生气吧?”说罢还小心翼翼地展开画轴给我看,果真在那雪白的纸上有几个脏兮兮的小手印。看我不语,她又小心翼翼地说:“你要我怎么赔给你呢?可是我不会画画啊?”我转身进屋,继续煮我的茶,心下想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小丫头到底要怎么样?我貌似一点说话的欲望都没有。她什么时候离开呢?习惯的寂静生活突然被打破,我一下子还不大能适应。“哥哥,你说话啊?不要生气了好不好?”看我没有要搭理她的样子,她低头沉思了一会,继续说:“要不我明天带好吃的东西赔给你吧,今天天晚了,我要回去了,要不父王要骂我呢!我明天午时过来哦,你不要生气了啊!”说完便一路小跑走了。

听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品着茶,看着已经被弄污的画面,我抚额苦笑:我看起来像生气的样子么?而且,从头到尾,我没有说过一个字啊?这个丫头,明明是她一直在承认错误,但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责怪她啊?一看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幅练笔之作,也值得这么心惊胆战?不过,听她语气,必然是王家的女儿无疑了。

次日将近正午时分,她真的来了,还带了一个小篮子。看到我,便一脸讨好地小跑过来:“哥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你不会还在生气吧?尝尝这个,很好吃的。”看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篮子——梅花糕。

“我从御膳房偷来的,你不吃可对不起我哦!你不知道我护着它来有多么不容易!哥哥你住的地方也太隐秘了些,我差点走迷路了呢!还有,要是被父王知道我私自去御膳房偷东西,搞不好又要禁足两个月呢!这可是他们早上刚做的糕点呢,我可是一块都没吃就给你带过来了啊……”

看她嘟着小嘴跟我抱怨了半天,我忍不住笑了。“哥哥你终于不生气啦!”她拿起一块梅花糕放到我嘴边:“你尝尝,真的很好吃的。”我愣了一下,但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还是吃了一小口。

梅花糕,是母亲最擅长做的糕点,每逢家宴和重大节日,母亲总是会亲自做一些给我们吃。每当我吃着母亲做的梅花糕,问为什么她的梅花糕总会有特别的味道时,母亲总会笑着对我说:因为誉儿吃出了我的心意啊……

“哥哥,你说好不好吃?”我回过神来,收住了眼底的悲伤,微微点点头。

“那你不生气了,对么?”看着眼前这个比我略小的孩子天真而又充满期待的眼神,我朝她微微一笑,起身离去——面对九夷王族的后裔,我不可能轻易原谅。可是眼前的这个姑娘,她天真的眼神,孩子气的话语,我有什么权利伤害她?也许,我安慰自己,她是无辜的。

“哥哥,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呢?”看我不搭理她,她又急了,“你不是不生气了么?你说一句话好不好?我娘说长得好看的人声音都好听,你说一句让我听听好不好?就一句……”我承认,当她说到“我娘”这个字眼的时候,正在斟茶的我手抖了一下,我甚至在想这样一个口无遮拦的丫头跑到我这里来到底是要干什么?是监视,还是羞辱?她是怎么可能找到这个地方的?按理说,此处虽不像王宫正殿那样守卫森严,但也绝不是可以任意而进,任意而出的地方。

看我不说话,她将篮子放下,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哥哥你真小气,大不了明天再给你带好吃的。不过,现在我该回去了,今天是偷跑出来的,被发现就不好了。剩下的梅花糕,你要吃掉哦。”

听到她这最后一句话,看到她又是一路小跑着出去,我不禁微微摇头:明天还来?我不是表示我不生气了么?其实我根本没生过气啊?这个丫头,到底要干什么?

第二天,她依旧在将近正午的时候过来,依然带着她从御膳房偷来的好东西与我分享。看着她旁若无人地说着怎样偷跑出来,怎样潜入御膳房偷最新鲜的糕点,怎样不被人发现地跑来我这里……看她说得连水都不喝一口,我继续抚琴:也罢,天真如她,也算给我寂静的生活添点生气吧。

此后几乎每日,她都会过来,要么带几块糕点,要么摘一两朵漂亮的花放我房里,要么带些个新奇的小玩意向我夸耀……看着她天真无邪的样子,我有时会想起我在安陵的时光,甚至在想如果时光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每次快日落时分,她都会与我告别,说什么第二天再来的话。就算有时偶尔失约,下一次来时,也必然解释原因,虽然没有人问她。

每次,几乎都是她在说,听她的话语,我知道,她是九夷王最小的女儿,名曰流月,年方十四,因为性子活泼好动,那些看管她的仆从们大都无可奈何,渐渐任由其放纵,只要每天早晚两次请安时现身便好。她的兄长姐姐们平素习武练文,无太多闲暇时间陪她玩耍,再加上她实在贪玩,又最受宠爱,故自由的时间要多很多。那一次坠落墙头,便是好奇贪玩的本性所致。

就这样大约过了一个月,每一天,我依旧我的生活——煮茶、画画、抚琴、侍弄院中的花花草草……她总会在大约正午时分过来,呆将近一下午,跟在我后面说她一天的遭遇,要不就是夸我这里清静,安谧;说我煮的茶好喝;弹的曲子好听。

那一次,看她跟在我后面走进走出,我端出一个棋盘,第一次主动与她说话:“你会下棋么?”我看到她惊喜的眼神、欣喜的神情,就在我俯身放下棋盘,准备与她切磋一下时,却听到两个让我崩溃的字眼:“不会。”刚放下的棋盘又被我收了回去。也是,看她这么贪玩,本就不应该奢望她会下棋,看来,还是得一个人消磨时间。

还有一次,大约是在与她相识大半个月的时候,她大哭着跑进我这院落,把我吓了一大跳,来不及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她撞得差点翻倒,然后被她扑住,任由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我雪白的衣服上杀猪般的大哭。我曾经见过我的妹妹们哭,那种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感觉,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过了许久,也许是哭累了吧,她的哭声渐渐小了起来,向我哭诉她哥哥们的“暴行”,明明知道她功夫不好还故意“欺负”她,让她脸上“挂了花”,姐姐们看到她脸上的伤嘲笑她以后会变成“丑八怪”。看她又惊又恐的样子,我第一次细细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发现,她所描述的伤口,不过是侧脸一条细长的口子。如果没猜错,应该是被剑鞘的尖端不小心刮伤的,而且,这种口子,一般是不会留下疤痕的。看我盯着她的那刮伤的侧脸看了许久,她突然又哭了起来,“这道口子火辣辣得疼,哥哥我真的会变成‘丑八怪’么?月儿没脸见人了,我才不要变成‘丑八怪’!呜呜呜……”

我从来没有安慰过哭得这么伤心的女孩子,而且这使她伤心的理由,在我看来着实有些好笑。但想想她平素的大胆活泼,我感觉如果不安抚好她,后果会很严重。于是,我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入里屋,打了盆温水,为她轻轻擦拭了伤口的周围。由于伤口没来得及及时处理,再加上她泪水的浸染,原本一道极细的口子已经开始肿胀发红,这就是她说的火辣辣的感觉吧。本想安慰她说只要近期不碰水,不吃油腻辛辣的东西,只要一周左右等伤口自然结痂脱落便会没事,但她看依然惊魂未定的样子,我还是转身拿出自制的“百花蜜”,为她涂在伤口处,一边轻轻涂抹一边在心里暗自惋惜这小小的伤口竟然要浪费我辛辛苦苦酿制的“疗伤灵药”。为她涂抹后,我轻轻对她说:“没事了,明早起来,伤疤便会淡下去的。”她似乎还不大相信,怯怯地问我:“真的么?”我点点头,“明早若不消下去你找我来兴师问罪就是了。”

刚刚还哭得惨烈的她在听了我这番话后便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药好香啊,还是哥哥你最好了。等月儿学好了功夫看我不打得他们屁股开花!”

我心想这丫头情绪转变得还真够快,正想着该怎么进一步安慰她时,她突然抓住我的袖子,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我,“哥哥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看着她,是啊,将近一个月,我很少主动与她说话,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告诉过她,可是,她竟然就往我这跑了一个月?

“苏誉。安陵国质子。”

她在听了我的名字后,似是若有所思:安陵国……

我继而浅笑着看她:“所以,你以后还是少来这里为好。此处虽说不上禁地,但若被你父皇兄姊知道了,一定不会太好过。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她看我第一次有逐客之意,虽然好似还有话说,但还是乖乖地走了,走到门口,她回过头来,“苏誉哥哥,谢谢你的药。”

不知道在这个时候碰上这样的人是好是坏,有时想想她天真的话语,清脆的声音,想她在我面前说哥哥姐姐是怎么欺负她时,我的嘴角不禁会有一抹笑意,这是我在这个国家唯一能感到安慰的事情了。但是,每当夜深人静,安陵国最后的惨状总会不自觉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心,总会被仇恨填满:九公主——流月,你的身份,注定你我只是萍水相逢,陌路之人。

时间就那么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她的存在,仿佛已成为我的习惯和生活的一部分。有时她因宫中事务连着两天没来时,我还会有点不习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习惯泡两杯茶、准备两份点心。但,她不会超过两天不现身,因为,若是如此,她在第三天总会一大早匆匆忙忙跑过来:“苏誉哥哥,这两天父皇接见异国使臣,我不得不留下来呢!不过今早我不去请安了,真没意思。你有吃的么?我连早膳都没吃呢!”看她虽然随着年岁的增长不似以前那般活泼好动,也稍稍懂得些女孩子的矜持沉稳和作为公主的高贵威严,但在我这里,依然还是如小孩子一般。

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她也由最初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出落得越发窈窕有致,可爱温婉。有一天,她略带忧伤地对我说:“哥哥姐姐好多都娶妻嫁人了呢?”看她眼神中流露出少有的忧伤,我好像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了,“苏誉哥哥,你有喜欢的人么?”一如既往地大胆直接。

“月儿有喜欢的人了么?”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更加忧伤地点点头。我的心好像被什么刺痛了一下,但随即在心里狠狠嘲笑自己:作为身份高贵的九夷公主,在这样美好的年华,是应该享受世间女孩子应有的所有美好;自己是九夷质子,无家无国,又有什么资格插手别人的事情。看我不语,她小声咕哝,但被我听得分明:“可是他好像一点也不喜欢我。总是那么淡淡的,也许他讨厌我吧。可是我自从看到他第一眼就好像喜欢他了呢!父皇说女孩子需要有人镇得住才好,还说就我这性格,世间男子都镇不住。不过,我知道,他能镇得住我。但他好像并不喜欢我呢!”看我一脸淡然,她继而忿忿道:“苏誉哥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浅笑着看她,继续喝我的茶,突然想起了来九夷的第一天站在大殿上被当众羞辱的场景,“我该怎么办?”当时我在心里反反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但事实证明,也正因那时,我窥到了九夷君臣的弱点。也许是有感而发,我敲着白瓷茶盏,嘴角扬起美丽的弧度:“他们都在嘲笑那时我的怯懦呢!”

流月一愣,突然跑过来抱住我,轻轻在我唇上印了一下:“苏誉哥哥,我喜欢你,你知道么?”然后就低头跑了。

端着未喝完的茶,我在院中坐了很久,思绪混乱:两年了,流月总会偷偷往我这跑。我不知道每次她是编什么理由对自己的仆从和父皇解释自己的行为,但她确实打消了我对她的所有顾虑。也让我相信,她只因单纯地喜欢,所以可以编出各种奇怪的理由,躲过所有人的目光,往我这跑,跟我分享她生活中的所有事情。

倒掉已经冰凉的茶,我不得不承认,不知从什么时候,我开始慢慢喜欢上她。我知道自己不该伤她,但是,这一次,我不得不……

等她隔了一小段时间再来的时候,明显带着泪痕,但粗心的她却掩饰得那么差。我想也许是因为上次的事情她在生气,却不料看到我,她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苏誉哥哥,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的。以后来的时间会很少,因为……因为父皇已经将我许配给独孤将军了,他立了功,向父王要我作赏赐……”

我惊诧:独孤宏么?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自两年前他作为主将带领九夷败了大国安陵国,野心日益膨胀的九夷便撕毁与其他盟国的条约,肆意开战,侵略他国。独孤宏,作为功勋卓著的九夷大将军,也渐渐依恃他手中的兵权,似我越权谋逆之心。昔日骄纵跋横的九夷王,因为实际兵权不在手中,对这位大将军也就一味纵容,渐渐使自己大权旁落,现在看来也是徒有虚名了。

虽然早就知道独孤宏心怀不轨,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这样,也就意味着,我的机会来了。

“苏誉哥哥,下个月,就在下个月,我……”她哭得伤心,“我不喜欢孤独将军。”

看着她,我知道,九公主大婚,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虽是敌国女儿,但我不想看着她有事,我不会忘记家国仇恨,那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但,对流月,我始终下不去手,在所有人都对我避而远之的时候,是她,跟在我后面逗我开心,是她,羞涩而又大胆地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喜欢我、愿意为我付出的人。略一犹豫,我轻轻抱住她:“月儿,帮我拿到王城钥匙,大婚那日,我带你走,到安陵国,你可愿意?”

她看着我,似是要把我刻在她的瞳孔中一样:“苏誉哥哥,你是说……”

我点头:“月儿,你愿意离开九夷,和我到安陵国生活么?作我的王妃,和我一起白首到老?”

她咬着下唇,似是在一个字一个字理解我这句话,我知道她会不舍,会犹豫,会料到后果,但她终究坚定地对我点点头:“苏誉哥哥,我愿意。”

独孤将军大婚,新娘是九夷王最宠爱的小女。这道圣旨一颁布,宫中上下都沉浸在一片喜色当中:对九夷王来说,牺牲一个女儿,不仅可以让他稳固自己的王位,还可以有机会收回兵权;对独孤将军来说,抱得美人归,自己对于王权,无疑又近了一步。对九夷群臣百姓来说,能够摆脱战争,享受一段安宁的时光,无疑不是一件好事。这种多方制衡的形式,对经过两年战争,急需休整的九夷来说,无疑是最好的。

一个月的时间,我加紧了自己的部署:一月之后,我定会让你们血债血还。

在大婚的前三日,流月为我带来了王城的钥匙:“苏誉哥哥,你要小心。我……走了。”

看到她担心的眼神,我猛然抓住她的手:“你,要小心。记住,三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等我,一定要等我。我会来接你,带你去安陵国。”

她点点头。

有了王城的钥匙,我的部署等于成功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就是听天由命了。

当我在独孤宏大婚之日,在王城守护最松懈的时候,在夜幕的掩护下,集结旧部,一路斩杀,很快就到了正殿面前­——那个曾经让我忍受屈辱的地方。

没想到的是,独孤宏竟然杀了九夷王,拿着九夷王的头颅,带领了自己手中仅有的禁卫军,死死顽抗:“苏誉,好一个苏誉。我一开始就看出你不是善类,没想到才两年你就本性毕露了?我真是小看了你。看看吧,都是这个昏庸的王啊,不肯下手杀了你,我杀了他,也算为九夷铲除了一个罪人吧?”他笑得狰狞,扔掉手中的头颅,“苏誉,今天不仅是王,他们都会给我陪葬,很值得,不是么?”说着挑起旁边流月的下巴,她身着单薄的喜装,浑身颤抖,毫无反抗之力。我极力按捺住自己的愤怒,让我军一个兵卒端上一壶酒,自斟一杯,也为他斟了一杯:“对阵军前还不忘佳人,独孤将军真是好兴致!不过,这一次,苏誉难从孤独将军的话了。今夜,这杯酒,怕是要独孤将军独饮呢!”我知道独孤宏已经看出了我的软肋,所以唯求速战速决。

两军兵刃相接,我知道敌方大势已去,不足为患,便将最后的绞杀任务交予副将,自己避开兵刃的锋芒去找毫无防身之器的流月。大殿宏阔,此时更是混乱,我大声呼喊着流月的名字,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衣装残破,满脸是血的她:“苏誉哥哥,我怕,怕……父皇,父皇被他……”我知道她惊恐,她眼睁睁地看见独孤宏斩下了他父亲的头颅,看到了她不应该看的一切。我放下兵刃,一手搂住她,一手为她抹去脸上的血污:“那就不要看,不要听。很快,很快就没事了。再忍耐一下,和我回安陵,那里不会有杀伐,会很静谧,就像那个院子一样……”我低声安慰着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后面的利剑——独孤宏那时虽已身受重创,却依然拼死顽抗,而且,他察觉到了我所在的位置,正不顾一切地、似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杀我而后快。

等我察觉到流月异样的眼神,意识到后面的危险,感到流月似要以身相护时,我紧紧地按住她,将她推到墙角,也正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利器穿入胸膛的剧痛。我听到流月凄厉的哭喊,听到副将疾驰的脚步,听到独孤宏最后那一句:“苏誉,你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只可惜放不下儿女情长,你我……地府相见。”时光仿佛静止在那一刻,我想要站起来,可是,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去,我缓缓向后倒去,意识渐渐模糊,我仿佛看到父皇和母后在向我伸手,看到漫天的飞雪和安陵国宏伟的城墙,仿佛看到母亲端着她亲自做的梅花糕向我走来,看到我的妹妹们起舞娉婷、嬉笑逐闹,一如往昔:父皇,母后,誉儿,终于可以无憾地来见你们了……可是,眼前这个一袭红衣的人儿是谁?

“血,好多血!苏誉哥哥,苏誉哥哥,你别吓我好不好,你起来啊,再陪月儿说说话好不好?我会下棋了,你不是要我陪你下棋么?我学会了,你起来啊,我一定可以赢你的……月儿以后会好好陪在你的身边,会很乖、很乖……你不是会酿药么,你快告诉我什么药可以治好你……”她的哭喊让我的神智有片刻的清醒:这个傻丫头,哭得一点风度都没有,哪里像一个公主?现在还这么不让人省心。我缓缓抬起手,扬起一丝笑容,用尽最后的力气轻轻拂去她的泪水:“哭丑了可就没人要你了。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丫头,我很早,就……喜欢你了”。

永熙五年,安陵国复国,安陵王苏誉重伤不治而亡,留下手谕,让副将班师回朝,重振安陵。此后以九夷为首,各大盟国重与安陵国订立盟约,并立“九国碑”为誓为证。九夷先王小女流月摄政三月,收拾九夷残局后恭请其长兄为王,从此避居王宫深处一院落,不问政事。


作者有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画人画皮难画骨”,《卿颜如画》系列是一组以爱为名、以世俗人心为关照对象的组文。每个故事虽然相对独立,但都影射人心,力在表现情之真、意之切。

我本来想在短期内将这个因灵感突现而想到的系列打造完全,但由于自己所处的尴尬的年龄段,我不得不将现实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放在首要位置,“卿颜”连更的愿望完成起来肯定是有点难度了,但是,这个系列,我会在有时间的时候尽心打造,不忘初心、不负初衷。

最后,谢谢关注我的小伙伴们。无论时光怎样流逝,岁月如何变迁,我还是那个心怀憧憬,一直相信文字自我救赎力量的聂溪绯!

这里是聂溪绯,一个享受平淡生活,但内心世界丰富到可以把自己笑疯的充满理性光辉的感性的文科女。喜欢用文字表达内心丰富的世界,一直相信文字的自我救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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