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读阿城的《树王》和维克托的《鱼王》,后果就是总想自己写个什么王,于是心血来潮有了这篇涂鸦。
直到现在我仍忘不了,那年夏天午后,李晓科苍白纤细的手臂上面那一排米粒大的血窟窿。
李晓科的爸爸在厂里生活区开着一家米店,大家都喊他李老板。实际上他就是在家住的平房里摆着几麻袋米,做点附近职工的生意。李老板瘦而白,话不多,买米的人有时候还价,他也只是听,笑着给人装米。
李晓科比我小一两岁,很小的时候生过病,好了之后脸色仍显得很苍白,比同龄的孩子都要瘦。之前一直在农村奶奶家养病,李晓科没怎么在厂里住过,加上那时候大部分小孩的爸爸都是厂里的职工,李晓科的爸爸却是个卖米的,所以他搬回来和米店老板爸爸住以后,生活区结伴晃荡的孩子们并不把他当自己人看待。
那时厂里的生活区还没有翻新扩建,几栋红砖楼房以外都是灰砖灰瓦的平房,厂里往外运大型机械的铁轨在生活区最边缘的那排平房后面经过,每天都听得到火车的轰隆声。生活区里有几条水泥窄路,大部分地坪都没有做硬化,还是土地面,植被很茂盛。既有许多梧桐和樟树,还有膝盖高的草丛,是小孩们天然的游乐场。尤其到了春夏季节,温度升高的时候,草里树上一片虫鸣鸟叫。
对于那时没有多少玩具可以玩,也没有网吧游戏厅可以去的小孩来说,形形色色的昆虫是最好的玩具,但前得有本事逮得到。孩子头张磊是一把好手。
张磊在我们那群小孩里最大,已经过了上学的年纪,但不知怎么的还是每天和我们玩在一起。张磊家住在离我家不远的那排平房正中间,他爸黑而壮实,脖子很粗,被大人唤做张彪子,傍晚经常喝得醉醺醺地站在家门口抽烟。张磊长得很像他爸,皮肤黝黑手指很粗,块头比经常玩在一起的小孩都大,胆子也很大,什么虫都敢用手抓。
夏天里知了幼虫会从土里孵化,形状跟成虫差不多,但是没有翅膀,土黄色的外壳上带着些和成虫一样的黑色,椭圆的眼睛乌黑发亮,最前面长着两只螳螂似的钳子。张磊很会找地上的气孔,绕着踩上两圈,把随手折的树枝插进土里一拱,翻出来就是土黄色的幼虫。在跟着他后面看稀奇的孩子们的惊呼声中,得意洋洋地捉了放进随身带的火柴盒里。
对于那些在树枝上叫个不停的知了成虫,张磊也很有办法。顺着叫声传来的方向,看准了树上知了的位置,他光着脚三两下爬到几米高的树干上,在树枝附近停留一阵,在知了放松警惕叫得欢快的时候,猛地一伸手把透明翅膀黑色身体的知了掐在了掌心。等到张磊回到树下的时候,我们总是抢着去看他逮下来的知了。
除了树上的知了,还是有草丛里的蝗虫。这种虫子通常是大拇指那么长,偶尔也有中指那么长的,不像知了那样会发出叫声,身体跟草丛一样的颜色,非常敏捷,一有扰动,粗壮的后腿猛得一弹,就跳进很远处的草里不见了。我们那群小孩虽然觉得这会跳的小虫顶有趣,但顾及蝗虫后腿的刺,都不敢去捉。张磊不怕,我们在草丛边看蚂蚱的时候,张磊会在腰里别着一个装蝗虫的塑料水瓶,猫着腰钻进草丛,用粗大的手指很快地从草尖上略过,手上就是一只蝗虫。不一会塑料水瓶里就是好多只青色的囚徒。出了草丛,张磊大方地递给我们把玩,很享受大伙崇拜的眼神。
有人说张磊是我们这的虫王。玩着张磊递给我们的火柴盒和塑料瓶里的宝贝,大家对孩子头张磊越来越服气。
但是张磊很瞧不起李晓科。
李晓科搬来以后一直很想跟我们一起玩,总是屁颠屁颠跟在我们后面。可是张磊对我们说,李晓科的外面来的,不是我们片上的人,一看就是个怂包。张磊怪腔怪调地学李晓科那带着农村口音的方言。在我们的哄笑声中,李晓科苍白的脸涨得发红。可不管我们怎么笑他,他还是会远远跟着。因为他很喜欢看张磊捉虫子,喜欢看我们玩虫子。
有一天张磊抓了三只特别大的知了,放在一个玻璃罐头瓶子里,领着我们找到了远远站在一旁的李晓科,告诉他可以从里面选一只拿去玩。
李晓科有些迟疑,张磊对他的态度从来没有这么好过。看着玻璃瓶里那几只知了,不由还是动了心。李晓科到路边捡了一截树枝和一个塑料矿泉水瓶,想去拨知了。张磊一把夺过李晓科手里的树枝和瓶子,扔到地上踩了几脚,告诉李晓科必须要亲自伸进玻璃瓶用手去捉。
李晓科楞了一下,本来苍白的脸变得没有半点血色,咬着下嘴唇,仿佛在鼓着勇气。张磊突然冲着李晓科的鼻子晃了晃玻璃瓶,那几只知了剧烈地振动了几下翅膀,吓得李晓科一屁股坐在的了地上。张磊转头对我们哈哈大笑道,愿赌服输,你们每人欠我一根冰棒,都说了这外地佬不敢用手捉虫子,是个怂包来几。李晓科在嘲笑声中哭着跑开了。虽然我也跟伙伴们一起嘲笑李晓科,但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心里竟然有一丝难过。
我们以为李晓科以后都不会再来找我们了。可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竟然主动找我们玩,还带来了一个新奇玩意。那是一只个头不小的金龟子,晶莹的绿色外壳,从某些角度看会泛起金属质感的橙红色。最有意思的是,那只金龟子的腰上系了一根白色的绳子,用手牵着绳子的另一端扯动几下,就可以让它振动起翅膀飞起来,在绳子束缚的范围内,嗡嗡地飞动着。之前我们很少见到金龟子,而张磊总是把捉来的昆虫装在玻璃瓶子里,就算是会飞的那些也不过是动一动翅膀,谁也没有真正玩过飞起来的虫子。
我们都被这个宝贝玩意吸引了,围着李晓科看着他玩。李晓科从来没有被我们这么热情地对待过,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地把手里的绳子递给我们,大方地和我们一起分享那只上下飞舞的金龟子。
张磊从一旁走了过来,阴沉着脸,一把夺过那只系了绳子的金龟子,捏在自己粗大的手指之间。张磊让我们不要被怂包骗了,这金龟子根本不是李晓科自己捉的。昨晚他亲眼看到是李晓科爸爸捉的金龟子,而这线也是李晓科爸爸系的。李晓科这样的外地佬根本就是怂包,谁跟怂包玩就会变成怂包。
听张磊这么一说,我们都不动声色地从李晓科身边散开,但是几个刚才牵着绳子玩过金龟子的孩子,还是忍不住欣赏着张磊手里的那只绿莹莹的宝贝。张磊见我们不像往常那样跟他一起嘲笑李晓科,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冒犯,把手里的金龟子摔在了地上,一脚踩了个稀巴烂。
看着自己的金龟子被张磊踩碎,李晓科的脸色煞白。从来不敢吭声的他竟哇地叫了一声,冲上去用力推了张磊一把。张磊楞住了,他根本想不到这个平时里随便怎么欺负都不反抗的家伙,居然敢当着一群人的面推自己。张磊不由分说扑了上去,把弱小的李晓科死死地压在地上,用他那抓过无数小虫子的粗手,当着我们的面狠狠地打了李晓科。无力反抗的李晓科就像那只金龟子,彻底碎在了土里。
没人记得满脸是血的李晓科后来是怎么爬起来离开的。
那晚李老板带着鼻青脸肿的李晓科到张磊家里想讨说法,还没说上几句,酒气熏熏的张彪子不耐烦地推搡了瘦小李老板,一拳打破了李晓科爸爸的鼻梁。
之后很多天都没有再看到李晓科,李老板的米店外也挂起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生活区里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化,我们还是每天跟在张磊后面大呼小叫,看他神气地抓着各种各样的昆虫,只是我们后面少了个跟屁虫。
夏天已经很深了,白天里太阳炙烤着房子、树、草丛。
爸妈告诫我中午必须在家里待着,不然会中暑。所以我总是等到下午太阳快下山了才出去找伙伴们玩耍。可是有一天吃过午饭不久,几个小孩在跑来叫我,让我快去铁轨旁边看看。不顾妈妈的唠叨,我跟着他们跑了出去。
到了平时很少去的那排最远的平房后面的铁轨旁时,已经围了一圈小孩,皮肤晒得黑而发亮的张磊在中间,他们都往一堵灰色围墙的墙根看着。
在墙根边的一丛草上,趴着一只体型巨大的蝗虫。
平时在草丛里见到的蝗虫,一般就大拇指长,大的也只有中指那么长,身体大多是嫩草一样的青绿色。而眼前这只蝗虫,竟然有脚掌大小,身体呈枯草般的褐色。收敛在身体两侧的翅膀上长着小蝗虫身上没有的网格状鳞片,像鱼鳞一样透着金属的光泽。两对深红色的前足牢牢地抓野草那根主茎。最让人望而生畏的是那对几乎有手指粗的后腿。健硕的根部覆盖着黑色的绒毛,绒毛下面是深褐色的鳞片纹理,长着一排粗大硬刺的后腿的第二节,弯曲在身后,关节处高高地立着。后腿上那排的硬刺的尖上是黑色的,中间是乳白色的玉一般的质地,刺的末端是血一样的猩红色。
蝗虫的后腿是多么有劲大家都是知道的。而眼前这只体型大到显得不真实的家伙,那么粗的后腿要是来上那么一下,那排钉耙一样的刺会有怎么样的威力,自不用多说。
我们围着张磊,激动而又害怕地看着那只蝗虫。这时不知谁带头起的哄,说张磊是虫王,就应该把它捉了。我们都跟着嚷嚷了起来。平时得意洋洋的张磊沉默地站在那里,仿佛没有听到我们在说什么。
酷暑午后的太阳照着张磊,也照着墙根那只巨大的蝗虫。蒸腾的热气里面,我们都流了好多汗,可是张磊的汗比谁都要多。他衣服的前胸和后背都湿透了,脸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掉。他那晒得黝黑的脸,竟隐约涨着红色,垂在短裤口袋边的右手攥着拳头,粗大的指节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我们仍然围着张磊起哄,让他赶快捉了那只大蝗虫,不然一会它就飞走了。
张磊猛地转身,推了一把站在他身后的人,骂了一句脏话,说他爸叫他回家了,叫我们给他让开一条路。
这时,已很多天不见的李晓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铁轨旁边。他挤到人群中间,一眼都没瞧正要逃走的张磊。李晓科一声不吭地走到墙根边,蹲了下来,伸出一只惨白而纤细的手,猛地抓住了那只巨大的蝗虫。蝗虫剧烈地挣扎着,扇动着翅膀拍打着李晓科的手臂,那长满硬刺的后腿弹在了李晓科手臂上,李晓科仿佛一点感觉也没有,仍是死死地抓着那只蝗虫。
那天午后爆裂的阳光下,李晓科硬生生地用手捉住了那只让张磊落荒而逃的蝗虫,并当着我们的面,在墙根下掐死了一只巨大的怪物。
李晓科站了起来,浑然不管自己手臂上那一排米粒大的血窟窿,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