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鲸落,万物生

“爷爷你看!”

我仍然记得那天,我牵着爷爷的手看海。日间海面浩渺无边处飘荡着粼粼波光,海鸟和飞鱼偶尔停在上面或岸边大椰子树上小憩。最是神奇在夜晚。穹顶如墨,只圆月周边一圈亮眼光晕,深海中央自下至上泛起点点蓝光,若有微风掠过,海面霎时星光灼灼,并满目无边月色。

“爷爷爷爷,这些好看的光是哪儿来的?”

“它们啊,是从大海深处来的。”

“他们在这儿多久了?”

“很久很久啦,”爷爷捋了捋乱糟糟的胡子,“当年,我牵着我爸爸的手在这儿的时候,就有了。”

“为什么这海里有蓝光?是星星掉进去了吗?”

爷爷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一手指着泛起微波的海面“那不是星星,是从深海冒出来的。因为海底有个宝物。”

“宝物?”我瞪大眼睛握住爷爷的手臂,跳脚道:“是会发光的宝石吗?像动画片里那样?”

“不,”爷爷长叹一口气,“那是一只蓝鲸。”


这片海域没有名字,只有一只孤独的鲸。爷爷说,它每天都要在海中沉潜起伏上千次。鲸背上光滑的很,墨蓝色滑溜溜的,除了那些沟壑。纵向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从鲸的颈部延伸到尾部,宽约5-10厘米,横向可就多了,“小路”周边左右横着七八道岔路,沿着两侧皮肤直延伸到水中,它们只有3-5厘米。蓝鲸每次下潜都会达到一定深度,让蔚蓝无波的海水从头顶上流到脖子里,然后再从这条中枢分流至各个区域——水稻种植区、居民用水区、工厂供水区、商业水力发电区等等等等。大海太大太广阔,广阔到即使它昼夜不息的游啊游还是没有终点,也没碰到任何一只别的鲸来说说话,它总疑心自己是在海中迷了路。

鲸背上的世界就这样平静安稳地过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似乎从不觉得无趣。

“哎,你说咱们今年年关会停在哪座小岛?我倒是希望在奥里兰,那里的水果好吃。”

“不不不,水果能当饭吃啊?我想去太清,那里的餐馆每家都好吃的紧,还能带点菜回来屯着。”

“害,这离过年还有半个月呢,你们怎么就讨论起来了?再说了,停在哪儿还不是看它吗?”说话人用棍子戳了戳它,蓝鲸许是听懂了,昂起头冲他笑笑,又发出一声欢快的喊叫。海水越来越凉了,它知道,是要过年了。于是翻涌的越发勤勉。


眼看就是除夕了,蓝鲸的行动慢了下来,人们越来越得闲,时常一起坐在路边荡着两条腿看海。一切寻常又有新意,小孩子手握棒棒糖头戴大花帽在鲸背上跑,期待着去探索一片新的大陆。那一晚,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燃起了红灯笼,耀得木门更显古老沧桑,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温暖非常。炮仗也准备好了,烟花也在头顶炸开,当子夜的钟声敲响,新年来了。地震来了。灯笼掉落一地,奔跑的人们踩在上面嘎吱作响,电线在海浪和风中摇荡,各路的水不停汇往中枢最终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水柱随即倾泻而下闯过门窗去同桌子椅子木箱打架。

“地震啦!”“走水啦!”“请大家不要着急,有序撤离!不要着急!有序撤离!有序....”

广播断了线,呼救声、提示声、木盆舀水声、孩童呛水声、蓝鲸嘶吼声、巨浪翻滚声重重落在耳边,人们惊惧不安故而奔跑的越发激烈,毫不顾忌脚下的蓝鲸早已遍体鳞伤。

一夜狼藉过,次日艳阳天。海浪没有了,飓风没有了,大海还同以前一样浩渺无边,日光横七竖八洒在人们呆滞的脸上。他们多半还穿着湿透的衣裳,远远望着自家冲垮的房子发愣,神色中并不显露出什么悲痛。鲸背上的世界已经绵延数百年之久,他们随遇而安的飘荡着,日子平静祥和、自给自足,因此这里的人们认为本族都是上天选定的良善之人,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得诸佛护佑。此次地震倒是给了他们一个预警,使他们认识到如今圆满的生活倒也有些不圆满的地方。可到底是哪里不圆满?没有人知道。所幸合族成年男女坐在一起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病根——蓝鲸。

问题一定出在蓝鲸身上。它已经活了太久了,走了那么远的路,难免身上会出些毛病。这跟人的生老病死一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也对此表示深切的理解,并由此事更觉出本族人的良善——你看,尽管它害我们发生了那样不好的事,我们还是理解它,这是多么可贵的一种精神。天底下一定找不出和我们一样好的人了,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找到了病根就得对症下药了。拉电线、修水车,恢复供电是首要任务,重建房子的大工程列在第二项,并且为了提防下次地震,这次须得对所有房子进行加固,至于方法则是将地基打得更深一些,房子建的矮一些厚一些。“咚...咚咚”铁锤将钉子深深嵌入蓝鲸的骨肉,眼见高楼起,蓝鲸无数次吐出殷红鲜血,染得周边一圈泛起红光来。它觉得自己的身子日益沉重了,翻涌起来总不如从前那般轻巧。

第三项工程是为蓝鲸量身打造的。他们估摸着这次地震不论是如何发生的,总少不了眼盲腿拙这两方面,于是他们给蓝鲸造了个老花镜。两块大圆玻璃镜片用上好的松枝连着,又取了鲸背上一块皮肤割下重新熔铸做成一条长长的带子(蓝鲸体格巨大,造眼镜的材料也都得是大号的,而他们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比蓝鲸的皮肤更具柔韧性的材质,自己的皮肤给自己用,总归不是浪费了),成型之后往它头上一绑,正合适。至于腿脚不便他们暂时没有想出什么好法子,暂且作罢。

除了海面上的,海面下的他们也考虑到了。为了防止鲸鱼撞上暗礁或是底下的垃圾,他们在蓝鲸身子底下装了个屏障。从颈部径直往下,左右各取两点凿孔穿钉,尾部同样,四个钉子各自绑一条短带,如此就将一块钢板稳稳垫在蓝鲸身下,并且换新钢板也非常容易。看着一切都修缮如常,蓝鲸也游走的更加平稳,人们不禁为自己的建造沾沾自喜。日子就这样重头开始了。


蓝鲸觉得它的新家伙们体验不是很好。那个镜子,翻几个跟头它就布满了水雾,且漏水的速度太慢,每次抬头都得等水漏下去,这时候就会坠的它脑袋有些疼。身子底下的钢板更是麻烦,起身的时候水会从缝隙里涌进去,硬生生将它从水面拉下来。没事的时候,蓝鲸会摸摸自己的眼镜,敲敲钢板,人们以为它是很喜欢,日子久了竟以听见此声音为乐。蓝鲸对人们的无动于衷感到有些难过。因他总对人们那样好,尽管这是它应该的,可看见人们这样漠视它的需要,它还是有些伤心。

但日子总要过下去,只要活着,就得往前走。蓝鲸心想。

一百年过去了。昔日活蹦乱跳的小蓝鲸已垂垂老矣,它确实看不清了,尽管带着比从前大两倍的眼镜也不行。身下的钢板为了一劳永逸,早就换成撞不坏的铁板,僵硬的身体每天走不到几公里,抬头低头都费劲,故而供水也渐渐不足了。可它没有倒下,直到那一天,它遇到了下一只小蓝鲸,它远远的看着它在海面翻腾,浪花四溅。蓝鲸宛若得到了救赎,它奋力游着,人们也赶紧打点自己的行装。拆下护目镜、卸掉钢板、将房子还原成木条搬走,带上自己的衣裳和食粮,他们到小蓝鲸身上去了,在那里安好了家。

蓝鲸笑了,它安静地看着孩子们坐在小蓝鲸身上荡着双腿数星星。看累了,它闭上眼睛等着,月华如练,打在背上有些冷。它感受到周身海波轻涌,想到星星就在自己身边,小孩子们咯咯地笑,小蓝鲸开心的发出几声喊叫逗弄他们,对岸火红的灯笼挂着,商业区的集市上人来人往......

他们来了,将自己背上的小路都填好。随即拍了拍它的脑袋,又走了。

蓝鲸睁开眼,最后看了一眼他们。尽管没人看到,可它还是笑了笑。然后悄悄将身子沉入海中。那里,有很多很多东西在等着它。


盲鳗、鲨鱼会带头来迎接,用它们冰凉的齿痕表示亲昵,它们会狂欢一年。然后蓝鲸告别它们,带着自己的小骨头会见一些甲壳类动物,任他们在自己身上亲吻。最后,它会变成五彩的礁岩,深海生物时时刻刻在它身边给它解闷儿。直到再过一百年,它会变成一点点的蓝光,再次努力从深海升上来,升上来。到时候,一定很美很美吧。在最后的告别里,蓝鲸这样想着。

然而都不重要了,无论是上面的人,还是下面的它们。


一切可以付出的它都会给予,

一切可以收获的,却只是沉睡。

永远的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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