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能给予的

那棵从新昌搬过来的红梅,一直以为已经彻底干枯了,不是吗,去年就一直没长叶,开春后更没开花。

每天一拉开餐厅的窗帘就能看到,枝形还是那样的别扭,自从十几年前先生从花市买过来这两盆红梅盆景,已记不得多少次为这粗鄙做作的造型埋怨过他了,主干是粗粗的人字形分叉,生硬地植在一个方形的红色砂盆上,应是砍了大红梅的两根树枝扦插而成,两盆红梅相互对称,一盆向左,一盆向右,说不出的别扭。每年抽出的小枝也一律生硬极了,直直地胡乱指个方向,唯有每年冬至以后缀满的小花苞,还有开春后一周左右的绽放,让人的眼光可以在它身上稍作停顿。

来湖州以后,原本以前家里的花花草草就只能放任了,常常会惦念着那两株重瓣杜鹃。前年,春天一上来就开始想念了,那是当初我从花市偶然得到的,很难得的品种,粉、白两色的重瓣,花开极盛,有单朵白色如云的,有单朵粉嫩娇羞的,也有白底嵌粉俏皮迷幻的,两株杜鹃并列种在一起,花开之后,叶被挤在花后,只见绯色衬着粉白,粉白里又丝杂着妃红,渐次渲染出一片云霞蒸腾的气势。

我当然还会惦念那如瀑的蔷薇,嫣红的蔷薇从三楼直挂下去,最长的枝条已经垂到一楼的窗楣了。这横铺十几米的蔷薇,不开花时是绿帘,只需清风拂动就有珠帘翠幄之意,路过之人无不侧目仰头。到了四月份,春日渐旺,蔷薇先是这一朵、那一朵地不知觉就点缀叶间了,在楼下,退后几步,远远望去像极了小时候邻家姐姐穿的绿底粉花的半身裙。然后,呼啦一下,好像就一个晚上的时间,花就成海了,密密交织、重重叠叠。晚上月光如水,小小的蔷薇这样呼朋唤友地出来,摇曳在月光与柔和的路灯下,朵朵清丽。

隔一条街的对面楼房里住着很多单位的同事,三楼、四楼、顶楼都有,每到蔷薇季,我总是流连在露台上,不时跃上花坛探身看看,而对面的同事只要看到我在,也总会大声喊话“太好看了!”得意的笑就在我嘴边漾了又漾。那年,顶楼上的那位同事还特意让我帮她扦插几枝,于是后来,我站在自己的露台上,也能看到如瀑的妃色倾泻下来。还是前年春天,正看到朋友圈里大家满屏地晒蔷薇花开而唏嘘的时候,恰好友人兼昔日的邻居发来问候,遂问院子里的蔷薇开了没有。友人拍了视频传于我,看着肆意的草木,杂草丛生的花坛,又想到这已经不是我的院子,心中悲凉丛生。但言语之间竟然收到了讯息:花儿都开了,好漂亮,快回来看看!微信上满屏的嫣红,是收到心灵感应了吗?用来安放我这颗意意的思乡的心。

讯息是婶婶发的。房子转让给了自家叔叔,他们平时不住城里,两三个月才会来一次。是我最亲近的一个叔叔,所以,他们懂我。能在回去的时候,有机会看看陪伴我十年的,第一个属于我们的家,这也应该就是当初一直希望叔叔能买下我的房的原因吧。

还有那花开如米的木香,当初那一根根藤条是我候着一根根缠到拱形花架上去的,剪去旁逸的枝条,使它它渐渐长成拱门的样子。还有那几棵茶梅,是随着花坛砌成就种下的,花色是正红的,真真的开到荼蘼的样子,给你一种腾腾的人间味儿,很幸福。

石榴是老品种,当初一个搞园艺的叔叔送的,在园丁的协助下,石榴枝条都修理得极为清爽,每年春分以后一直到夏芒时节,枝条的抽出与生长程度远远超出想象,你尽可以拿把剪子这里一刀那里一剪地替它整理。也是奇怪,新抽的枝条都是直愣愣的,我到现在还搞不懂,那些留下的枝怎么长的都是中国画里的那般遒劲的模样。殷红的石榴挂满枝头时的美满,于我来讲远不及看着一朵朵石榴花开时的喜悦,更不及看着花朵末端开始膨胀成一个个小球时,内心随之一起想要迸发出的那种生命力。

每每那些时候,那两棵红梅总是成为我奚落先生的印证,先生总是摇摇头,最多分辨一句“不是挺好看嘛!”没想到搬家的时候,其他的什么也没顾,竟然只把这两棵给搬过来了。虽然因为其他的多种在地里,想搬也不容易,但我还是有些置气:还不是因为这两棵红梅是你买的。

两盆红梅就这样不尴不尬地留在院子里,去年春天,只有一棵长叶了,人字形的枝只长了半边,另外一棵就只剩那粗粗的枝丑丑地立在那里。好多次跟先生说,把这盆红梅给扔了吧,先生每次都说“好!”,却一直见这两盆一成不变地待在原处。开春后,那枝残存的枝上开了几朵浅粉的花,比往日竟淡了不少,连日的雨,花瓣很快就七零八落了,几片碎瓣贴在枝干上,边缘腐成了铁锈色,残存的花蕊还留在枝头,一样的败色。“扔了吧,我们再种两株。”我对先生说。“再说吧!”先生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去看身后的小叶黄杨。

春分过后,白日浙长,下班后就有了逗留在院子里的时光。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竟然在那棵两年没长叶了的红梅上看到了抽出的叶子,油绿的叶子从赭石色的树干冒出来,十几片叶子,有的已经全都伸展开了,有的刚长出一个尖儿,都新鲜逼人。当真是它的叶子,我几乎要不相信的,但它又是那样无误地长着。若不是先生还没到家,不然肯定要大呼小叫地让他出来看了。

“还不是因为这两棵梅花不是你买的。”突然,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这句话,话的主人是先生。嗯,是真的这样想的吗?应该是这样想的吧!在我一次次地嫌弃他的花的时候。而我那样地喜欢着杜鹃、蔷薇、茶梅、石榴和木香,或许,就是因为它们是我喜欢而种植与照顾的吧,一开始,我对她们倾注的感情就分厚薄了呀。

而沉寂了两年的这棵梅花,在其干枯的心里慢慢地长出叶,也要开出花的这棵梅花,是要回馈给先生不弃的心吗?是先生心至所诚吗?还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而我只知道,在看到它新抽出的那几片叶子的时候,我的心是欣喜雀跃的。

前几日的小练笔上,有学生写到十字街口,说站在街头看着红绿灯,红黄绿三色交替闪烁,感觉时间是那样地短暂。我大吃一惊,十几岁的孩子呢,就已经有这样的感悟了。和先生一起走过十二年了,今年是到湖州的第三年,接下去的年年岁岁,我们会一起厮守在这片土地上。因着一些怨念,一直觉得我到湖州是作出了牺牲的,所以装修房子时,虽然我每天至少一次地看着房子里的瓷砖一块块贴上去,柜子一个个立起来,家具一件件摆进去,心中的“家”却始终没法落地,就如我对先生使用“你”的频率远远高于“我们”一样。

每次看到太阳落山,我们都会指给女儿看,看丹红橙黄的晚霞,看真切温和的落日。女儿说:“太阳下去了,月亮就来上班了。”有天在一条河边看到落日,女儿又说:“太阳从水里落下。”孩子的世界就是这样,能直直看到最简单的本真。就在昨天看到那棵梅花叶长时,抬头我看到了落日,我才意识到,每日落一次,生命就会减少一截,一同生活的时间就会耗掉一段,喜欢着你的喜欢,对未来的期许大于恐惧,心灵状态才会平静与幸福。

先生下班回来时我正在厨房切菜,“那棵小叶黄杨的新叶全长出来了,想不到这么好看。”他跟我说,一脸的喜悦。

“是的,特别好看。”我马上应到。听了我的话,他竟迟疑了一下,随后马上说:“真想不到,真好看!”他不知道,在这个新的院子里,这株他唯一没有与我沟通购买的歪脖子黄杨树,去年春天,我已经细细地欣赏过了。

花园的鸟啼声错杂地传过来,清脆地落在我们的客厅里、餐厅里、厨房里。过了春分是清明,下周就要一起回家祭祖了,我想。


时间能给予的_第1张图片
就是这株黄杨,是先生唯一与我没作沟通从一花木场购买的,等我见到时已经被种在了院子里,枝干长到一米多处就直接歪斜了出去,角度几近60度有余,叶子密密细细,移栽时正当初夏,历经酷暑却丝毫没有其他移裁的树木那样有过枯叶、断枝等现象,叶子小而厚泽。春节期间,发现叶子间密密地长出了许多新苞,嫩嫩绿绿的,尖端带着圆圆的小米粒似的黄点点,因为以前没有见过,也不知是花苞还是叶芽,只觉得满目生机。过了些时日,小芽渐渐长开了,是叶子,一苞一苞的叶子慢慢绽开,每一丛分出六七片,卷在一起,就像小花一朵。而“歪脖子”,早就已经经历了熟悉、接受的过程,而慢慢生出一丝欣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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