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读到《红楼梦》第五十四回贾母让宝玉斟酒那段: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娘斟起。他二人也笑让坐。
贾母便说:“他小人家儿,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薛姨妈李婶娘也只得干了。
贾母又命宝玉道:“你连姐姐妹妹的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他干了。”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上了。
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
读到这里,总要为黛玉捏上一把汗,这还是刚进贾府那个不肯多说一句话,不会多行一步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黛玉吗?
将酒杯放到宝玉唇边这个举动放在当时那个朝代未免过于大胆了,这不是自毁形象吗?
何况贾府这场正月十五的家宴,合府上下来得那叫一个齐全,上有贾母,邢王二夫人,下有李纨、凤姐尤氏诸嫂和众姊妹,在座更有李婶薛姨妈两个客人,黛玉怎会粗心至此。
细细想来,黛玉这样,其实纯属无心之举,她从幼时来到贾母身边,虽是寄人篱下,却得到了贾母无微不至地照拂和宝玉事无巨细地体贴,安全感慢慢让黛玉放下戒备,恢复了伶牙俐齿的俏皮率真。
在宝玉面前还有一点与别个姊妹不同的小傲娇。可是,这一次,她只顾彰显在宝玉面前与众不同的亲厚了,却忘了这是个需要藏起锋芒,收敛真性情的场合。
试着还原一下在座诸人的神情,王夫人首先就变了脸,她一向不喜黛玉,这会儿竟然当着众人面往自己的儿子唇边递酒,一点儿也不避嫌,“成个什么体统!”
邢夫人一脸的得了意,称了愿,“哼,这就是你名门大家闺秀当家的家风。”
薛姨妈看姐姐王夫人变了脸色就不动声色地留意贾母的神色,看贾母对这事的态度如何。
李婶对宝黛自幼长大的情分虽有耳闻却也是一脸诧异,“看着黛玉这么知书达理的,还带这么不避嫌的?”
在座的诸姐妹里宝钗只微微一笑,如常缄默不言,心下却是暗喜的,“平时你们亲厚不避嫌疑,这会儿在长辈面前也如此越礼,你们私底下再怎么心心相印也抵不过上头的一句指婚。”
其余众姐妹平时这个样儿看惯了,这会儿倒也浑不在意。
只有凤姐乖觉,一下子就捕捉到了满座的微妙气息,一半为提醒一半打圆场:“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的字,拉不的弓。”
宝玉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这话也一定惊醒了黛玉,这会儿也只好低了头,深悔造次。
满座的目光又集中在贾母那儿,看一向溺爱纵容黛玉的贾母如何表态。
要说贾母才真正是人情练达,心思剔透,她好似猜透了王夫人、薛姨妈等人的心思,根本不接这茬。
只指派调停着先让停了戏,赏唱戏的吃些滚汤热菜的,让吃完了再唱,又唤过女先儿来听说书,一番顾左右而言他的岔开了话题,很有效地降低了这件事情的关注度。
正好女先儿要说的回目叫《凤求鸾》,这下,贾母可以借题发挥了,
“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这么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
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
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
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
这段话可谓鞭辟入里,对黛玉、宝钗众姐妹绝对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提醒她们顾好自己的形象,别见了宝玉这个清俊男子就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最后弄得“鬼不成鬼,贼不成贼”,这话已经说得相当重了。
本来黛玉就是个极为多心的,她和宝玉相处其实更多层面是精神上的交流,试探假意还是真心了,闹闹小性,耍耍小脾气了,哭天抹泪闹得人尽皆知了,也仅止于此。
从不越矩。先前小的时候还有一处歪着对说对笑的互动,大点儿通了人事后反而自要尊重,每每警示宝玉“一天大似一天,还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理也不知道。”以至宝玉在黛玉面前从来都是谨言慎行。
特别是“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后,宝玉的“你放心”让黛玉彻底明白了宝玉的心,此后越发气定神闲,连试探也再不了。
两个人在一起时更多的是谈东论西或心照不宣的默然相对,再有就是享受着宝玉每日家无时无刻地暗里牵挂,明里地嘘寒问暖。至于那份深情则一切都在心里,不用说你我也自明白。
倒是宝钗,说是为“金玉”一说避嫌疑远着宝玉,可是被内心趋使着,情不自禁地一次次移步到宝玉的房内探视。
有时是一大早,比如那次湘云和黛玉同睡,宝玉着急忙慌地早起不梳洗直接去找她俩,且在黛玉房内梳洗惹得袭人生了好大气的那次,宝钗不是也早早就来找宝玉吗?
有时是夏天大中午的,宝钗只要找宝玉说话来解午倦,便径直来到怡红院,看宝玉正在午睡也不离开,还坐在袭人的位置上绣宝玉的肚兜。
有时是晚上,宝玉被薛蟠请去吃饭那次,黛玉错以为宝玉是被贾政叫走悬了一天心晚上才来探视的。
而宝钗是知道宝玉干什么去了仍然大晚上赶过来,只为说些“偏了我们新鲜东西”的闲话而逗留在怡红院。惹得晴雯好大抱怨:“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
从晴雯的话里也可窥见宝钗来得不仅不是时候,还来得比较频繁。
其余的诸如宝玉挨打之后第一时间托着药丸送来了,看宝黛怄气拉走宝玉了这些事例不胜枚举,在宝玉身边的存在感与黛玉比起来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比起黛玉,宝钗人情练达,在长辈面前与宝玉总是泾渭分明,以至给长辈们的印象总是知礼守矩,从不越雷池。
哪像黛玉真性情,人前人后一个样,自以为从无背人的私处,却无形中为自己数敌不少,以至于在贾府的日子里,常常感觉“风刀霜剑严相逼”。
贾母的另一层意思是,我们贾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哪个小姐身边不是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一大堆,行动便有人跟着,怎会发生书上那些诌掉下巴的事。
接下来贾母又笑道:“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
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得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歇了。”
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
贾母再进一层地委婉道来,却是旗帜鲜明地为黛玉肃清名誉。
自信自己掌管下的贾府家规甚严,女孩子们从来都接触不到那些移人性情的杂书,更听不到那些移人性情的杂话,而黛玉今天所做纯属天真烂漫之举。
难怪宝钗半是奉承,半是叹服贾母精明程度高了凤姐N个段位不止,将一件如此吸睛的事就这样借题发挥,用平平常常一段家常话消弭于无形。
不过即使是这样,黛玉仍然多了心,不仅自己,还吩咐自己的丫鬟们不许和宝玉说笑,免得“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
这也才有了下文的“慧紫鹃情辞试莽玉”后宝玉的一系列椎心之痛癫狂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