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真以外的藏人世界。
文|尼洋
藏族少年丁真走红,引爆了一次川藏争夺战。
事情起源于丁真在接受采访时提到「最想去的地方是拉萨」。
原来,很多不明真相的网友从一开始就因为丁真的藏族身份以为他就是西藏人,而丁真想去拉萨的愿望也很自然地被理解为「西藏人民想去自己的首府看看」。
直到四川旅游部门火线「辟谣」,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丁真的家乡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
而丁真第一次离开家乡,最先去的城市也不是拉萨,而是成都。
到成都之后,丁真在摄像机的簇拥下吃火锅、喝奶茶、逛商场、玩 VR 游戏,忙碌地体验了几天新鲜的都市生活,但很快因为「身体不适应成都的气候」,提前结束行程返回理塘。
虽然他这趟成都之行更像是完成一名国企员工的工作任务,但他离开家乡来到成都的这条路线,其实也是很多当代藏人一直在重复的迁徙轨迹。
只不过,不同于丁真「身体不适应」的感受,对于更多藏人来说,成都是一片充满诱惑的舒适乐园。
成都市里藏人多
如果你是成都人,或者曾经在成都生活过一段时间,大概率会有这样一个印象:这里有很多藏族人生活。
无论是在游客扎堆的旅游景点,还是本地人聚集的街巷公园,常常能看到不少藏人的身影。或是通过服饰装束,或是通过肤色长相,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并不难辨认。
在成都最热闹的娱乐圣地「耍都」酒吧街,藏式演艺厅占据了半壁江山。
在大大小小的医院里,也经常能遇到来自藏区各地的病友,有些医院甚至还会专门配备藏语导医来帮助藏族同胞就医。
如果你在逛完成都著名景点「武侯祠」之后,继续向南边漫步,更是会闯入一大片藏人聚居区,形形色色的民族用品商店、藏装店、藏毯店、藏餐馆首尾相接,沿着街道两边排列,甚至会让你产生一种置身藏区街头的错觉。
而除了这些大家都能直观感受的藏人生活场景以外,这座城市里其实还隐藏着很多连本地人都了解甚少的藏文化元素。
比如总部就设在成都的「康巴卫视」,虽然很少有本地人注意到,但在藏区却有极大的影响力。
曾经一度在网络上引发争议,以藏区少年为主要班底的「恩波格斗」,其训练基地也在成都。
作为最早的藏族流行音乐生产基地,成都还是很多藏族歌手职业生涯里的重要一站。
成都浓厚的藏族流行音乐氛围,甚至还吸引了一些四川本土歌手参与其中。
直到今天,成都制造的藏族流行音乐,依然还是兴盛于全国的草原 DJ 广场舞配乐的重要曲库。
总之,在这座西南地区最大的都市,不仅聚集着大量的藏人,甚至还形成了独特的当代藏族文化。
这样的局面是如何形成的?
藏区第二首府炼成记
地缘无疑是最重要的基础。
在文章开头的话题中,网友们之所以会产生「丁真是西藏人」的误解,主要还是源于对「藏区」地理范围的不了解。
一个基础的正确认知是:藏区不等于西藏。
传统上,按照藏语三大方言的使用范围,藏区大体可以分为卫藏、康巴和安多三个大区。对应到今天的行政区划,西藏自治区只包含了其中的卫藏和一小部分康巴地区。
而在西藏以东的四川、云南、青海和甘肃还分布着广大的康巴和安多藏区,比如丁真的家乡理塘就位于四川的甘孜藏族自治州。
作为距离各大藏区最近,也是沟通西藏腹地交通最便利的汉地城市,成都自古以来就是联系汉地和藏区的重要枢纽。
早在元明时期,作为藏地僧侣使团到京师朝贡的重要驿站,藏人在成都的商贸活动就已经非常活跃。自清朝以来,中央政府又将成都作为治理边藏事务的重要依托,比如在成都设立「成都将军」等职位就是为了贯彻「固川保藏」的方针,这座城市与藏区的联系也就变得越来越紧密。
到了民国时期,随着康巴藏区和汉地之间的人口流动不断增多,很多藏地商人和一些接受了新式教育的藏族精英也开始活跃在成都政商界。
不过,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成都藏人分布格局,还是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才开始逐渐形成的。
1955 年,以培养少数民族干部为重要使命的西南民族学院(今西南民族大学)正式迁到武侯祠附近的新校区,大量来自藏区各地的新时代藏族大学生开始在这里聚集。
1956 年,中共西藏工委驻四川办事处(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驻成都办事处的前身)从重庆迁到成都后,就设立在西南民族学院旁的的武侯祠横街。1974 年,甘孜藏族自治州人民政府驻成都办事处成立,选址也在同一条街上。
· 今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驻成都办事处在此期间,随着大量藏区学生、工作人员的长期或短期驻扎,武侯祠附近逐渐成为这个汉地城市里藏人最集中的地方。直到今天,这里也依然还是成都最大藏人聚居区的核心区域。
此后,这块位于天府之国的「藏化飞地」还成为了藏区领导干部到内地修养的首选之地,西藏自治区驻成都办事处医院等配套设施的建设也相继展开。
而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随着市场经济浪潮的到来,大量涌入成都淘金的藏地商人也开始聚集在武侯祠横街一带,经营起众多藏餐馆、藏装店、佛像店等各类藏族特色的店铺,并和很多隶属于各级藏区地方政府的国营商铺的一起,将这里打造成了一条颇具特色的「藏人街」。
他们中很多成功的先行者,还在附近购置了房产,成了新一代成都居民。
于是,在领导干部和成功商人的示范作用下,成都开始成为各地藏区人民的向往之地。自上世纪末以来,众多退休公务员、藏区本地老板、宗教人士等拥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人群也开始流行向成都迁徙。
与此同时,一些成都郊县和周边地区的地方政府对于藏商的开放态度,也促成了更多藏人向成都的流动。
比如在 2006 年,距成都市区 22 公里的郫县(今郫都区)安德镇就被四川省民族事务委员会批准为「四川省安德民族贸易市场」和「四川安德民族工业园区」,一度吸引了大批藏区群众到这里安家置业。
到本世纪初期,除了相对处于市中心的武侯祠附近以外,在双流、温江、郫都等成都的一些郊县地区也已经聚集了大量的藏人。
来自各大藏区的藏人们最终在成都构建出了「大杂居、小聚居」的藏人分布格局。
根据相关机构的统计,截止到 2010 年,成都市内已经有 3 万多拥有成都户籍的「成都藏人」,无户籍的藏族常住人口也在 15-20 万人之间,约占成都市总流动人口的 5-6.67%,每年都有超过 100 万人次的藏人在成都市区流动。
越聚越多的藏人对于成都这座汉地城市的归属感也越来越强。
在今天,成都就常常被人们称作「西藏的后花园」「藏区人民的第二首府」,藏商云集的武侯祠横街也有「成都八廓街」的别称,阿坝州藏人相对聚集的郫都区(原郫县)和毗邻成都的都江堰市都被戏称为「阿坝州的附属县」,而与武侯区紧邻的双流区(原双流县)则被甘孜州人民亲切地「认定」为「甘孜州的第 19 个县」。
除了对当代行政区划的重塑,甚至连成都的早期历史也在近世创造的传说中被赋予了极强的「藏族属性」:
相传在三国之前,成都一直是藏人居住之地,后来诸葛亮到成都向藏王借用「一箭之地」,热情的藏王当即应允,并约定在成都西南的邛崃南大桥射箭为准。但在射箭之前诸葛亮已派人背着一支刻有「一箭之地」字样的箭连夜西奔,射箭时又派人藏在射箭地对面的林中,等箭射出之后就马上毁迹。最终藏王派人一路寻找,最终在今天的康定(甘孜藏族自治州首府)一带才找到了诸葛亮事先派人安插好的刻有「一箭之地」字样的箭。不知中计的藏王信守承诺将康定以东的土地都借给了诸葛亮,自此,成都这块「藏地」才落入汉人之手。
—— 当代康巴藏区传说一瞥
而在今天,如果我们抛开这些戏说和调侃,从历史回归到当下,把目光聚焦到每一个具体的、生活在成都的藏人,就会发现,藏人们离开家乡来到这座繁华的都市,其实都是出于各种非常现实的原因。
奔向前程的理想地
在城市化进程中,边远地区的人口向城市流动其实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洪流中的藏人只不过是因为特殊的民族属性和相对突出的辨识度而更容易被注意到。
至于人口流动的方向,也从来不是以行政区划,或者文化地位为依据,经济和资源才是最重要的因素。
如果我们回顾一下藏区的地理位置就不难发现,要论经济发展水平,在藏区周边的城市中,成都无疑是灯塔般的存在。再加上历史上长久以来的文化积淀,这里就自然成了藏区人口向城市流动的重要目的地。
至于来到成都的具体原因,其实也和周边其他地区的人口并无二致。
首先,随着藏区家庭对于现代教育的重视程度逐渐提升,越来越多的藏区家长都选择把子女送到内地来上学。而成都优质的教育资源对于藏区各地,尤其是四川藏区的家长来说无疑非常具有吸引力,因此很多有一定经济条件的家庭都会想尽办法把孩子送到成都来读书。
此外,作为西南地区医疗资源最顶级的城市,就医也是很多藏人来到成都的主要原因。
为了方便藏区群众就医,成都的部分医院(包括著名的华西医院、位于武侯区藏人聚居区附近的 363 医院等)还与西藏自治区、甘孜藏族自治州等地的卫生机构合作,成为部分藏区的医疗合作定点医院,在保险报销等方面为藏区群众提供了更多的便利,这也在客观上促成了更多藏区人口集中向成都市内的几所医院周边流动。
丰富的就业机会则是对越来越多藏区青年最大的吸引力来。
在今天,拉萨很可能依然还是大多数像丁真一样的藏族青年最想踏足的那个最神圣的城市,但如果要去追寻自己的未来和理想,高原之外的成都显然会是更受青睐。
大多数来到成都的藏区青年,在职业生涯的初期往往都是从藏文化相关的行业起步,无论是在传统的藏餐馆,还是更现代的藏式演艺厅,只要肯吃苦,守规矩,基本都能获得一份足以应付生活的收入。当然,如果你能尽快融入这个城市,在藏人聚居的区域之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可以去闯荡。
而对于另一群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藏族大学生而言,成都也正在成为一个理想的就业地点。
近年来,由于藏区各地的公务员、事业单位编制饱和,通过考试迈入体制内的难度越来越大,各地藏区也在不断出台一些鼓励外出就业的政策。
在这样的局面下,藏族大学生的就业观念也在发生改变,在遵循传统,回乡步入仕途的主流人群之外,越来越多的藏族毕业生开始选择到留在城市,进入私企上班,或者创业。
相比藏区的家乡,作为「新一线城市」的成都显然能提供更多的职业选择,生活压力又比北上广深小得多,而且离家也并不远。因此,成都就成为了这些藏族大学生们最理想的就业地之一。
就这样,在现实的浪潮中,无论是迫于无奈还是心向往之,总之,正在有越来越多的藏人面孔出现在成都。
在这座繁华都市的每一个角落,随时都可能在发生着与藏人有关的故事。
傍晚时分,在武侯祠横街的藏餐馆里,两个刚刚跟随同乡前辈来到成都的甘孜女孩正在学习基本的服务礼仪。
街口处,专跑甘孜到成都路线的年轻面的司机们还在「康定酒店」门口寻觅返程的乘客。一个已经在车内等待拼车乘客的少年打开了抖音直播,手机屏幕里是和丁真一样来自理塘的藏族网红「阿肯哥」正在和一个来自新疆的回族主播上演激烈的 PK。
而在几条街之外的363医院附近,已经算是「老成都」的阿坝州青年加措,正在给忙着给马上要来成都看病的亲戚一家寻找合适的出租屋。
入夜之后,在「耍都」酒吧街的藏式演艺厅里,刚刚入行的服务员洛松正在震耳欲聋的 DJ 藏歌声中为客人端酒。服务的间隙,他在角落里观察着舞台上的表演,默默练习自己的原创藏语说唱,期盼着有一天经理能给他一次登台试演的机会。他的梦想是成为像扎西平措、ANU 那样在全国出名的藏人歌手。
而在此时,前不久刚刚从兰州的中专毕业就来成都闯荡的安多小伙阿桑还在为当天的住宿发愁。一天之前已经在一家保安公司办好手续的他却被临时告知不能入职,理由是上级老板不希望一个小队有两个藏人,而他们前几天才刚刚收下了一个康巴小伙。
深夜,在西南民大的自习室里,来自拉萨的藏族毕业生旦增还在努力备考希望渺茫的公务员考试。
而在天府新区创业园区的写字楼里,硕士毕业后选择留在内地就业的尼玛还在公司加班赶制领导急需的 PPT。几年前他迫于生活压力从北京转站成都落脚,终于在老家的朋友都在生二胎的年纪成功背上了对他而言依然沉重的房贷。
但这些身影你都无法在短视频里看到。
在某一刻,当这些隐匿在成都角落里的藏族青年,和你一样打开手机,看到的是同一个平行的藏人世界:
越来越多的「丁真」戴着同款的绿松石耳坠,从雪山和草地的远景里款款走来,在熟悉的 BGM 中,露出同样纯真的「甜野微笑」。他们每个人看上去都那么无忧无虑,仿佛也都过着只关心赛马和放牛的「香格里拉式」生活。
参考文献:
「内地藏族流动人口研究」课题组,《从在内地的藏族流动人口状况看汉藏民族关系——以成都市藏族流动人口状况为例》,《中国藏学》,2010年第2期。
石硕,王志,《汉藏交往中的藏族居住与从业调查——基于成都藏族流动人口的适应性调查》,《中国藏学》,2019年第4期。
徐军,李彦,《藏族流动人口城市适应性研究 ——以到成都就医的藏族为分析对象》,《藏学学刊》第11辑,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