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卷、凡尔赛、「普通孩子」——你没看清的是什么?

算算概率,你就知道不必为孩子的「内卷」而焦虑。

文|郝景芳
这几天的争论是围绕教育焦虑。有人提起可以接受自己的孩子是「普通孩子」,于是引发一系列激烈的争论,又说起教育军备竞赛,仿佛所有家长都是焦虑的。
我也有一儿一女,女儿也上小学了。为什么我带孩子不焦虑?
因为很多东西,其实是数学问题。
想明白了,就不焦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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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父母带孩子焦虑,是接受不了孩子的学业工作成绩比自己差。自己是清华北大,接受不了孩子考一般重点;自己是 985/211,接受不了孩子考个普通学校;自己是一般高校毕业的,还希望孩子比自己考得好呢,怎么能接受孩子考不上大学呢?

但这里面根本没算概率。
问题最严重的就是北京。清华北大每年本科录取 6000 人,研究生+博士一共录取 13000 人,再加点 MBA 什么的,每年差不多录取 20000 人。这些人毕业之后除了一部分出国,一部分去深圳上海,剩下的绝大多数都留北京了。咱们就算每年一半,10000 人留北京了,这些人到了婚育年龄,一年可以生 10000 个清北二代。咱们假定清北全都内部结婚,这个数字降低一半,一年 5000 个清北二代。
那清华北大每年在北京一共录取多少本科生呢?500-600 个。
明白了吗?假定其他大学二代都不参与竞争,只有清华北大二代竞争,你家孩子也得在全部清北二代里考到前 10%,才能再次进入清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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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孩子能在清北二代里排到前 10%吗?

你先想想,自己能不能在清北同学里排前 10%吧。你难道忘了那些在学校里痛苦不堪、自称学渣的日子了吗?自己都做不到,凭点什么理直气壮地要求自己家娃做到?
这里没算全球各路名校本科生,哈佛耶鲁 MIT 普林斯顿本科生回北京就业,这部分参与竞争的人数,和清北二代本科出国的人数,就算近似相抵,应该还算是合理近似。因此,只算清华北大二代在北京的人数和每年的录取比例,你就知道清华北大的父母有 90%必须接受自己家孩子高考不如自己。
90%清北父母要接受这个现实。那你接不接受自己属于这 90%呢?
我不焦虑,是因为我早就接受了现实。
现实是数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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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清北,北京还有很多其他优秀高校。这些高校毕业的父母也多半留在了北京,他们也期望自己家孩子能够继续考入名校 —— 甚至是比自己的学校更好的名校。
有一句名言:孩子小时候,你怎么能断言孩子的未来。
是的,我们不能断言。父母望子成龙都是可以理解的,哪个家长不是幻想着,万一自己努力推娃,就能推出一个天才娃呢!如果不推,不就耽误了一个天才吗。
对于个体家庭,这都是没问题的,任何期望都是没问题的。但是对于群体就不一样了。在一个均衡系统内,绝对不可能所有家庭的下一代都比前一代社会地位提升。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道理很简单,一个家庭的社会地位,是这个社会中的相对高低,就类似于平均数和排名的概念,不是绝对值,而是相对值。
一个集体里,绝对不可能所有人排名都上升。 有人上升,就有人下降。一个集体里,也绝对不可能所有人的成绩都高于平均线,平均线的定义就是:一半人高于它,一半人低于它。「自己的孩子比自己地位更高」,也是不可能所有人同时实现的。
焦虑就来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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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所有人都追求的是相对地位的提升,那么必然有人满足,有人失望。因为人群必然有上升,也就有下降。必然有相互倾轧,有争夺,有焦虑,有恐惧,有寸土必争,有分秒必争。
这种焦虑哪怕到 1 亿年以后,哪怕人均月薪到了 1 亿元,也无法缓解,因为还是会有相对地位的上升下降。
不可能所有人都高于平均线」。只要真的懂得这句话,就会觉得这一切是多么悲凉。统计力学是人世间各种真理的核心,有这些相互倾轧的时间,真不如去好好读读玻尔兹曼。懂了玻尔兹曼,你对世界的看法会大大革新。
高尔顿是另一位伟大的思想家,19 世纪,博物学家高尔顿就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人类的身高是均值回归的?如果高个子父母的子女会更高,矮个子的父母子女会更矮,那么经过千百万年演化,应该演化出一些四五十米高的人类,还有一些四五厘米高的人类。可是我们人类不是这样的。我们的身高回归到一米七的均值。这是为什么?高尔顿由此发现了均值回归的原理,这个原理的意义不亚于相对论。它意味着,高个子的父母生出不如自己高的子女几率更高。
在一个稳定系统内,我们人类是均值回归的。如果你永无止境追求自己的子女优于自己,就好像追求高个子的父母一定生出更高的子女一样,是镜花水月一场。
承认吧,你家孩子不如你自己优秀是大概率事件。这不是他的错,是你不懂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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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小城市的父母不理解大城市的家长为什么这么焦虑。按理说,教育焦虑应该源于资源匮乏,可是现实恰恰相反,资源相对匮乏(不至于绝对匮乏)的中小城市不那么焦虑,反而是优质资源溢出来的北京上海家长最焦虑,为什么?
原因也很简单:大城市资源的丰富程度,赶不上优秀人才的积累程度。
大城市的名校资源丰富,因此从初期就聚集了一轮人才,把全国各地的人才吸纳过来,越积越多。就像清北家长在北京越积越多一样,各大城市都有名校聚集来的人才,逐年增加。每个都是智商情商毅力三高的胜者。但是,这些城市的教育资源和教育升学率并未同步增加(中考升学率和高考升学率并未增加),也就是说,分子几乎不变,分母的优秀竞争者越来越多。于是大城市的升学困难性反而上升了。
—— 很多父母感叹:还不如留在家乡小地方呢,起码那边的竞争压力没有那么大。
可是,留在家乡小地方,你甘心吗?
你不甘心 —— 因为这么多年拼命,不就是为了逃离小地方,来到大城市吗。你在大城市打拼,寻求突破。可是这就意味着,你让孩子生活在一个更为险恶和困难的环境中。这真的不是他们的错,是你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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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能不能减少小地方的名额,增加大城市名额呢?你几乎要嚎叫了!「这不公平!大城市汇集了这么多优秀人才,但升学率不升,这不是歧视优秀人才吗?!」
但是你想没想过:你面临的矛盾,数百年前的朝廷就面临过。他们那个时候就汇聚了全国最优秀的人才。他们能让这些人的后代持续获得优势吗?能否延续代际优势,决定了一个国家的流动性和稳定性,固化的代际优势是对国家有威胁的,因此朝廷不允许。
曾经国家平均分配的名额,未来还将平均分配。如果国家不贯彻这个原则,曾经的你就没法成功,北京城至今仍然会是八旗后代的领地。你必须感谢这个政策。
但是,这就意味着,当你成为了精英人士,就得接受后代没有你的优势大。 平均政策就是为了打消优势。你曾努力一辈子获得的优势,恰恰就是政策想要消去的部分。
你明白了吗?你在斗争的不是困难,而是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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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写《北京折叠》短篇的时候,曾经构思过后面很多情节。当时的短篇只是第一章,我原本打算后面写成长篇的。但是一不小心获了奖,现在过于受关注,后面没法写了。
Anyway。在我曾经构思的情节里,城市折叠之后,并不是完全的沉睡,而是人的大脑通过脑机接口和虚拟空间相连,也就是说,人在睡眠舱里大脑是联网的,人可以进入虚拟世界。如果不睡觉,就会进入虚拟世界。第一空间有 8 小时,第二空间有 24 小时,第三空间有 40 小时。
在当时我的设计中:第一空间和第三空间的人,进入虚拟世界就开始玩。第二空间的人,睡觉在虚拟世界中,也要拼命学习。睡觉时打开虚拟世界,也是做题。

这当然是作家的恶作剧。后来没写。
但在现实生活里,教育焦虑和军备竞赛的都是第二空间,甚至是连发起话题的大学教授,都是第二空间。很多大学教授是最焦虑的,因为他们自认为是精英,而没有任何办法让自己的孩子保持精英。
其实有这种疑虑的都算不上精英。真的精英,思考的是如何选择,而不是如何被选择。
只要是思考如何考入某班、进入某公司的,都是思考如何脱颖而出,被选中。可是财富和思想自由的人不是这样思考问题的,他们思考的是:下一个增长点在哪里?我要如何判断出未来的风口?我要如何配置我的资源?而从小在安全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思考的也不是我怎么被学校和雇主挑中,而是我挑选哪个领域、哪个行当,挑选谁做合伙人。
「被选择」考验的是成绩,「选择」考验的是眼光。

这才是真的阶层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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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习惯性把差距归因于初始资源,也就是自己家有没有钱。
「我当然也愿意选别人,但我又不是富二代,哪有这个条件啊。」很多人本能性这样反应。但这种反应本身就是最大的局限。有这样想法的人,会觉得娃哈哈就是市场霸主,能进入娃哈哈工作是幸福的,想不到元气森林会超越它,更不会预料三顿半咖啡能超越雀巢,完美日记能超越雅诗兰黛。
有投资人预测:中国未来所有消费品,都会被新品牌革新一遍,现在的消费热潮只是个开端。
这种情况下,如果只想着怎么考学找工作,你连毕业时候找哪个公司都是茫然的。费尽千辛万苦进去的老牌大公司,可能是轰然倒下的垂垂老者。而你连挑中一家值得信任的新公司的眼光都没有。
很多人对新世界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家长焦虑于自己家孩子找到一个稳妥的工作,在一个稳定的央企,每个月能拿到一万块钱,不至于流落街头,也能在亲戚里挺胸抬头。为了这个目标,简直要闹得全家鸡飞狗跳、关系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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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些家长就像鸵鸟一样不看世界的变化。2019 年我想找一个朋友的公众号做个宣传,问他公号广告的一篇价格是多少,他说大概 70 万吧。今年肯定又涨了。
你看出这里面的差距了吗,当你还在为孩子怎么拿到一个月 8000 块钱焦虑的时候,一个公号大号可以每篇拿到 80-100 万。这是几千倍的收入差距,不是你在家打孩子屁股能打出来的差距。而如果你回顾一下自己平时爱看的公号大号,就会发现,没有一个是靠炫耀自己的考试成绩赢得粉丝的。全都是靠活泼泼的生命力和洞察力,赢得了千万人的青睐和喜欢。是个性和觉察,才是我们喜欢的东西。
活泼泼的生命力和洞察力,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财富密码。无论是做个人 IP,还是做新品牌、新商业、新产品、新技术。
你想要的人生成功,在新时代都有可能。可是你在意过孩子活泼泼的生命力和洞察力吗?你给过自己的孩子足够的空间和支持吗?
把一切都归因于家庭背景财富多寡,其实是一种懒惰。给自己的人生局限找了借口。让自己思想上接受了这辈子不能做任何锐意进取的事情,因此把自己蜷缩在一个狭小枯燥的安全范围,为了一点点的利益勾心斗角。
这样的心态,只能错失我们这个了不起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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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凡尔赛?凡尔赛就是忍不住偷偷炫耀自己的优越。
什么叫内卷?内卷就是蛋糕做不大了,所有人抢现有的小蛋糕。
什么叫「普通孩子」?「普通孩子」就是满足不了父母预期的孩子。
所有这些,都是对阶层浮浮沉沉和人与人相互争夺过于敏感的人关心的概念。
但是谁说蛋糕不能做大呢?凭什么所有人只能抢一个小蛋糕,有人赢、有人输呢?为什么不能做更大的蛋糕?为什么不能每人造一个新蛋糕?为什么不能扩大蛋糕的范围?这些问题都没人回答。
很多人悲观地认为,当海外市场缩小,就意味着我们的蛋糕变小了,每个人只能埋头恶意竞争。这还是狭义理解了市场,根本不懂得市场是可以自我创造的。创新本身就可以把蛋糕做大,创造新的需求和新的就业,革新生活方式,带来新的财富。
能对抗内卷的只有一个办法:把蛋糕做大。
老人说「发展才是硬道理」,这话没几个人真正懂。如果不是靠盘子做大,而是靠倾轧争夺小盘子里的相对地位高低,我们今天全社会还停留在土改和批斗的年代。如果没有新创造的蛋糕,内卷的趋势就是所有人都输。
想创造新蛋糕,也不一定需要跟其他国家抢现有的全球市场。创新本身就是做大蛋糕。所有跟今天不一样的技术、商业、生活方式,都会创造新蛋糕和千百万财富机会。
这种情况下,我与其关心孩子能不能在内卷中倾轧别人,更不如关心我家孩子有没有给世界创造机会的能力。这跟初始财富一点关系都没有,只需要胆识、眼光、勇气、专业积累和自我驱动力。
「闺女呀,你以后多创造点就业岗位吧,让其他人斗争得不那么辛苦。」如果我能给我娃提一些期望,可能就是这句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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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小心说多了。本来想好了只随便说两句,预估了 2000 字的篇幅,不小心写了 5000 字。
如果你一直看到结尾这里,不好意思,让你花时间了。
其实我想说的很简单:有那些功夫研究如何内卷胜过其他人,真的不如研究一下如何创造新世界,让世界不那么内卷。
很多人在计算自家孩子内卷水平的时候,一点都不算概率,盲目认为自家孩子肯定能踩着别人胜出,但是在思考创新冒险的时候,恨不得算到小数点后六位,头头是道说着创新的失败概率,以证明还是蜷缩稳妥更为英明。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放在更广阔的视角环境中,就没有什么「普通孩子」。我家孩子根本不是「普通孩子」,她/他是非常非常非常独特的优秀的孩子。她/他学习成绩不够好也没事,考不上好学校也没事,不影响我觉得他们一点都不普通,他们都是世界上最独特最优秀的孩子。未来做自己喜欢的职业,一定都是有生命力的、有个性的。我的教育引导和方法一直是鼓励他们自我超越、自我创造、自我实现的。即使他们考不上好的学校,我也相信他们能创造自己的美好人生,甚至创造美好的世界。
我就是这么相信我的孩子。怎么了?不行吗?
我不焦虑,就是因为我相信我的孩子们。


*作者郝景芳,科幻小说作家,童行学院创始人,童行学院给 3-12 岁孩子打开视野、拓展思维的通识教育,希望每个孩子都成为面向未来的创造性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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