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丈夫的伤口喂食猎奇的观众，借此摆脱自己只能作为一个商场收银员的人生。
一
庞艳芳的表妹小娜是我的死党，我俩在吃薯条时，庞艳芳一摇三摆地走了进来。
她化着烟熏妆，穿着低胸桃红色紧身裙，手里拈着块丝帕子扇风，一进门就吸引了不少人打量的目光。
“这边这边”，小娜挥着手，同时转过头跟我解释，“我姐到了”。
庞艳芳快步走到我们桌前，一屁股坐下来，抓起小娜手边的橙汁咕噜咕噜灌下去，喘了口气，有些嗔怪地对小娜说：“鬼丫头，约好了去逛街怎么跑这来了。”小娜指指我，“去呀，捎上我好朋友一起呗。”
早就听小娜说过，庞艳芳是直播圈的新晋网红，我忍不住用眼神瞟着她，她长得不难看，但也不算很惊艳，若不是这一身惹火的打扮，只能算个普通路人，她是怎么在直播圈红起来的呢？
一不小心，我的眼神被庞艳芳抓住，她笑容灿烂地向我问好，露出一嘴洁白的牙齿，她笑起来还是蛮好看的。
我们仨一起去女人街买衣服，我喜欢淑女风格的，小娜偏爱休闲装，庞艳芳则专挑性感的款式看。虽然意见不统一，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和和美美地一个铺子一个铺子地逛下去，对于漂亮衣服，女人是没有免疫力的，逛的乐趣远胜于买。
不一会儿天就快黑了，庞艳芳战果显赫，两手都是纸袋，缀着蕾丝花边的吊带裙，半透不透的网纱T恤，颜色火辣的热裤，应有尽有。我对小娜说：“你表姐可真时髦。”小娜没来得及回话，庞艳芳抢过话头：“也就是这一年的事，没做直播前我素面朝天的，可土了，小娜知道。”她说这些都是她新添的行头，算工作装了。
庞艳芳说，她以前在商场做收银员，和众多普通少妇一样，庞艳芳喜欢转商场逛淘宝，喜欢漂亮的时装和精美的化妆品，但庞艳芳的丈夫徐健也只是个普通工薪族，两人每个月的钱还了房贷所剩无几，连孩子都不敢生。庞艳芳做梦都想发财，最好是一夜暴富，她常去买彩票，可是钱都打水漂了，连个小奖也没中着。
有一天，庞艳芳偶遇到以前一名女同事唐丽丽，她打扮得珠光宝气，热情地请庞艳芳去高档餐厅吃饭，点单时毫不手软，让庞艳芳羡慕又惊奇。就是这个唐丽丽，让庞艳芳走上直播之路。
庞艳芳说，当时她都傻眼了。唐丽丽现场给她演示直播，她手脚麻利地上好妆，把外套一脱，露出凹凸有致的身材，声音嗲声嗲气地，和平时像换了个人，她不停地和粉丝们互动，他们夸她人美歌甜，屏幕不时出现心型图案，有人送鲜花钻戒，有人送跑车。虽然都是虚拟的礼物，但这些都是可以变现的，每一个礼物都明码实价，粉丝们付费充值买礼物送给主播，平台将礼物转化为虚拟币，主播就可以提现。直播了一个多小时，唐丽丽就挣了好几百块。
直播来钱这么快，庞艳芳跃跃欲试。她选了一家门槛低的平台，只须用身份证注册，拍张照片上传就开通了，然后绑定了银行卡，这样就可以把网友打赏的礼物变成现金收入。
二
庞艳芳反复和我们讲直播的好处，签约主播能从平台获得部分抽成，要是有植入广告的，吸粉厉害的当红主播，收入会更多。“不过”，庞艳芳话锋一转，“想红起来，也没那么容易，竞争太激烈了”。
当晩回到家，庞艳芳就学着唐丽丽的样子做起了直播。直播平台虽然流量大，但它的主播也非常多，密密麻麻一片，没有大公司在后面捧，新人想得到关注并不容易。庞艳芳的直播间看起来有一群粉丝，但里面有一百个是平台附赠的机器人观众，它们只负责静静呆着，制造一个热闹的假象，既不可能和主播互动，更不可能付钱送礼物。没有几个真粉丝刷屏消费，庞艳芳就挣不到什么钱。
该怎么办呢？庞艳芳再次向唐丽丽取经。唐丽丽说：“你穿得清凉点、性感点呀，看直播的大多是中年暴发户和宅男，美女效应最见效。”平台上那些当红的女主播，有的打扮成清纯萝莉，有的打扮成高冷御姐，但不管以什么造型出镜，无不身材火辣，以一种诱惑性的姿态哄着粉丝要礼物。
庞艳芳倒不介意穿暴露点的衣服，只要能赚钱就行。可是她没有傲人的三围，长相也不算出众，即便这样穿了，在平台众多妖娆的女主播面前根本没有竞争力。想涨粉，想蹿红，得想别的招。
“小娜告诉你我想什么招了吗？”庞艳芳看着我问，我揺头。“晩上进我直播间好啦。”她妩媚地一笑，猩红色的唇膏在暮色中显得鲜明。
小娜撇撇嘴，嘟哝着：“有什么看头哇，还不就是唱唱歌撒撒娇。”我却有些兴趣，答应晩上一定进直播间捧她场。
晩上九点钟，我以游客身份进入庞艳芳的直播间，她穿了今天刚买的豹纹无袖衫，有意无意地不时弯着腰，露出丰满的胸部，戴着假㫸毛和美瞳的眼睛一直放电。
“各位宝宝们，你们的超萌小甜心上线喽，小礼物刷起来。”她娇滴滴地对着屏幕说，随后又唱起了流行歌曲。我看了半天，也没什么特别的，正准备下线，屏幕上有人打字：“芳姐，有什么虐夫新戏，上次看得不过瘾呢。”一下子好多人附合，庞艳芳娇笑：“自然有啦，你们等着瞧好吧。”
三
第二天我问小娜，怎么直播间好多人叫庞艳芳虐夫控？小娜皱皱眉说：“这事可说来话长，为了她红起来，我姐夫被她坑苦了。 ”
原来庞艳芳做直播后一直没什么粉丝，她就天天在平台边逛边研究，后来发现除了美女网红外，一些新奇怪异的直播也特别热门。
有人直播同时抽十只烟，有人直播睡猪圈学猪叫，有人现场捅马蜂窝，各式各样，五花八门，不怕低俗，就怕没人看。观众多有猎奇心理，这样的土味视频点击率相当高。
有天庞艳芳在网上看到一个秒拍视频：一个女人趁老公洗澡时，用新摘的毛桃擦他的内衣内裤，让老公衣服沾满桃毛，然后一路跟拍他的反应。视频里不明真相的老公痒得全身乱抓，庞艳芳看得哈哈大笑。
这个视频在网上特别火，虽然有人评价它无聊一恶趣味，但庞艳芳却觉得有意思，就在自己的直播间如法炮制。
我好笑地问：“你姐夫事先可知道？”小娜摇摇头，说徐健长得五大三粗，为人处事大大咧咧的，庞艳芳天天没事在家拿着手机玩直播，他已经习以为常，有时也会在镜头前露个脸唱个歌什么的。庞艳芳偷偷捉弄了他，他完全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直播效果不错，徐健的囧样引来不少看客，又是留言又是送礼物的，冷清的直播间一下热闹起来，庞艳芳乐得合不拢嘴，兴奋地打电话告诉了小娜。
既然观众喜欢看自己捉弄老公，庞艳芳就绞尽脑汁想花样。
有时趁徐健睡着，在他脸上画奇怪又夸张的妆，让徐健照镜子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时把徐健要喝的番茄汤换成超辣的火锅红油，呛得徐健鼻涕口水呼啦啦的。有时趁要徐健坐的时候突然把椅子抽走，让他摔个屁股墩。
每次徐健抓狂的样子都让庞艳芳的直播间的玩家乐不可支。
有人看就有收入，这些直播让庞艳芳的的人气节节攀升，积累了上万粉丝，她月入近万。一开始小娜也饶有兴趣地陪她玩，甚至帮她一起设计新点子。后来看徐健实在被捉弄得太苦，就劝她收手。庞艳芳却走火入魔，索性辞了工作，全心全意地干起直播。
为了更多涨粉，庞艳芳特意把家里的客厅一角改造成直播间。一套台式电脑、一个高清摄像头、一套高音质的耳机和话筒，还有一个采光灯，正对着摄像头的地方摆了个丝绒沙发，布置得很有情调，这下直播起来更上档次了。
徐健收入不高，为了补贴些家用，只得忍气吞声配合她“演出”，但庞艳芳愈演愈烈。上个月甚至把他整进医院了。
徐健喜欢抽烟，吃完饭后总要来一支。庞艳芳把他烟盒里的烟卷剥开，倒出烟丝，把鞭炮裹在里面，再把前面的烟丝填平。然后提前在平台用小喇叭发布广告，这样在线所有玩家都能看到，呼唤大家进入她的房间围观。
徐健毫不知情，吃完饭照旧往沙发一躺，就要点烟，庞艳芳悄悄把屏幕对准徐健，自己躲在一边偷看。鞭炮炸了，徐健的嘴巴冒着烟，上嘴唇焦黑一片，半个脸颊又红又肿，不得不送到医院紧急处理。
“医生都说危险得很，她跟没事人似的，你说她是不是没心没肝？”小娜不解。
四
周日庞艳芳电话我，请我和小娜吃饭。她说心情不好，这周又掉粉了，想和我们叙叙。她约了家挺家常的火锅店，化了一个很艳丽的妆，眼影是带珠光的蓝色。
“吃菜吃菜。”庞艳芳把碟子里的牛肉卷羊肉卷一股脑倒进去，热情地招呼我们吃。为了保护嗓子，她特意点了鸳鸯火锅，她吃清汤的那边，以前她都吃辣的。
小娜说：“姐，你现在不捉弄姐夫了吧？”
庞艳芳愤愤地说：“还不是他，我掉粉都是他害的。一点小苦头也吃不了。”
上次鞭炮事件，当晩她一下多了四百个粉丝，礼物满天飞，一条条弹幕她都看不过来，让她狠赚了一笔。可是徐健从医院回来后和她大吵一架，对着正在直播的庞艳芳扇了一耳光。
“你这样做确实有点过了，鞭炮多危险啊，换谁都急眼。”小娜说，我也点头称是。
我在网上看过一个新闻，沈阳一个患者，喝了酒迷迷糊糊地误把鞭炮当香烟放到嘴里，结果鞭炮爆炸，这个人脸部被炸得血肉模糊，双眼爆裂性骨折，鼻骨和口腔部位都严重受伤。
庞艳芳不以为然：“哪有这么严重，直播挣钱，没噱头怎么行”。她说直播圈里比她过分的人多了去了，有给贫困山区失学儿童捐款播完后收回的，有直播小诊所给病人灌肠的，甚至还有直播现场造人的。
考虑到徐健的抵触态度，庞艳芳只好收敛，在直播间唱唱歌、玩玩游戏，可是她的粉丝不吃这一套。粉丝们爱给主播贴标签，某种风格做久了，突然转型就没人爱看。庞艳芳的才艺和长相一样普通，光靠这些撑着，掉粉掉得厉害，收入就急剧减少。
“迟早我得玩把大的”，庞艳芳夹起一块牛骨，目光炯炯地说。
五
庞艳芳好一阵没联系我们了，我心血来潮点进她的直播间，发现已经找不到了。问小娜，她苦笑着说：“被封号了，没想到她真玩大的。”
自从徐健在直播间扇了庞艳芳一巴掌后，她丢了面子，一心想找补回来，粉丝们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地怂勇她，说家暴只有一次和无数次，徐健这种渣男要狠狠整治。
庞艳芳策划了一个“杀人游戏”。
为了游戏不走漏风声，庞艳芳连小娜都没告诉，她也是事后才获知的。
当天徐健吃完晚饭，感觉头晕目眩，就靠着沙发眯一下，等他睁开眼睛，已被庞艳芳五花大绑，连嘴巴被胶布封住了。庞艳芳的看点是“杀渣男”，她跟直播间的粉丝说，只要观看人数到了三千她就动手。
直播间的人越来越多，三千很快满了，粉丝们都等着看好戏，庞艳芳说到做到，拿了张刮胡子的小刀片在徐健下巴处轻轻划了小口子。
直播间的人们兴奋不已，礼物刷个不停，有人夸她干得漂亮，也有人质疑是在做戏，猜测冒出来的血是番茄酱冒充的。为了证明真实性，庞艳芳又在徐健右胳膊上划了一下。
惊恐的徐健扭来扭来，嘴上的胶布没粘紧掉了下来，他大声呼救。还好他们家住在三楼，离门卫室近，保安听到之后冲进庞艳芳家制住了她，徐健径直去报了案。
在警察局，庞艳芳解释说自己只是和老公开个玩笑，伤口很浅一晚上就能愈合，不是真想杀他。但徐健认为，庞艳芳的做法已构成故意伤害罪。
小娜叹口气：“后来家里众多亲戚求情，这事才算了。可姐夫已经提出离婚，他说受不她这个疯子。”而庞艳芳的直播由于血腥暴力，被众多网友投诉，她的直播间被有关部门封号了，众多粉丝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现在的她又重新回到了自己人生，盘了一个店面卖衣服，虽然不再像之前月入近万，但比之前会打扮也会说话了。
徐健最终没有和她离婚，没了直播，庞艳芳也不再欺负他。2016年12月到2017年12月，这整整一年，她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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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铃，高中教师
编辑 | 马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