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窥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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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有着各种名字的台风总会不期而至


图书馆是无限的、周而复始的。
                    ———《通天塔图书馆》

一九八九年七月十日凌晨,台风“拉克利摩萨”在广东省珠海市唐家湾镇登陆,当晚即杀死十三人,另有一人失踪。当地发布的台风路径和登陆时间与实际情况严重不符,事后被认定为造成重大伤亡的主要原因。为使那位犯下不可饶恕过错的预报员免遭后世遗忘,我在风灾过后依托一篇草稿虚构了至今尚未完成的一部小说的中间部分。原稿题为《眼镜》,审稿者(早已消失在那场风灾中)说它更像是一部探讨认识论的哲学著作。现在我仍在续写此书,结尾还未想好,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打算设置结尾。

如同《眼镜》里描述的那样,时序错乱使人痛苦。多年前我蛰居在城市边缘的环形等高线上,西太平洋如候鸟般定期往陆地输送水汽,有时还会带来台风,但棕榈和榕树阻挡了我对洋流、季风和时序嬗递的感知。鞭炮声洋溢在远处村落时树木向观察者展示以勃勃生机,入海口出现给龙舟涂抹颜料的木船时那些树依然静止不动,仿佛时间在这环形屏障内如固体一般坚硬。丧失对外界主观感知是一件可怕的事,就像视力退化的盲人无法依靠目力探知周遭变化,我不得不从标志性事件中推断时序和过程,但无法保证事件及记忆的先后和真实性,这使得我所臆想出的时序乃至事件完全自相矛盾。由于失去了评判对错的标准,我不认为这些名为“错误”的推断不适用于本身,它们可以最精当地解释存在于周遭的一系列或荒谬或真假难辨的景象。

海边生活并非如旅人想象中那样浪漫,我终日在濒临圮塌的圆顶建筑里消磨时光。坐在外皮残缺的黑皮弹簧椅上凝视从窗顶推移到窗台的日光无聊透顶,但光线的变换能折射出或黄或绿的神秘彩光,曾经我怀疑在窗玻璃上某个不易发现的角落安放有三棱镜,每当光线透过三棱镜时便会分解出各种不同的颜色。这间狭小办公室的上一任主人与我毫无瓜葛,我只在抽屉里一本落满灰尘的电话簿里看到过他的名字,十一位数字构成的排列总数有三百亿之多,他对我的影响就像宇宙里相距光年的尘埃一样微小。同僚不曾在早晨或午后见到过如此景象,他们也无暇为此感到惊奇,那些精密仪器里神异的天象多的是。

这间与世隔绝的惨白房子筑在渔村旁一座圆锥形小山顶,紧挨着新修建的观测场。卡车从城市里搬运来最新进口的仪器,我注意到百叶箱的外壳都使用精钢制作,里面的温度计卖价令人咋舌。不能说冷冰冰的仪器毫无温度,在失去时间概念的夜晚它们就是慰藉我心灵的通天之塔,我面对他们时是如此平静,高如危楼的风速仪也不过是一座孤岛灯塔罢,我时常心想。

从我的寓所到气象局办公院要横穿山下的村庄,走在羊肠小巷里可以清晰地窥视窗户里懒散的老人和小孩。村人颇为富裕,孩童一年所获压岁钱可与我整月薪资相比,那些老人终日躺在藤椅上听戏,手中咔啦咔啦地把玩一对钢球,任由头顶花架上的紫藤和绿萝与烈日抗争。那些花草从墙角蔓延到房顶,整面墙都是绿色或紫色的爬山虎类植物,彩色塑料棚覆盖半个天空,在居民小院里投射下五彩斑斓的阴影。第一次看清那些彩色阴影时我联想到办公室窗上的那面三棱镜,原来镜子来自屋檐的彩色塑料膜,当然那是我后来裹上去的。在我刻意制造出彩光之前,那或黄或绿的光斑就已存在,只不过没有什么三棱镜藏在屋顶而已。我始终无法探知彩光的来源,与其继续陷于形而上的思考,不如人为干涉进来,用彩塑料布制造一片完全重叠的光斑来掩饰我的无知。这样心里能好受一些。

周而复始的事物令人心生厌倦,我是如此渴望有未曾谋面的面孔出现在身旁。有一天早晨,我在高台上洗漱的时候听到耳边传来哀乐,惊悚的二胡声围绕我圆形的颓败寓所横行无忌,惊起蛰伏于屋顶的一群黑鸟。村里时常有人死去,那些喜欢享受鱼生的富裕老人对寄生虫无所顾忌,他们说:葱姜和烈酒能消灭一切。肝吸虫肆虐的日子并不好过,办公的时候吹吹打打的哀乐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噪音,送葬队伍一直绵延到山外,破坏圆融统一而又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我在这天的葬礼上遇见河。从一群讲粤语的妇人之中听清西南官话并准确定位不显容易,但那天她穿着一双银白色高跟鞋,脚踝处螺旋状镂空鞋帮使她在一群小脚老太中颇为惹眼。我装作帮忙,故意尾随她来到后厨搭灶洗锅的地方,一路上她高跟鞋清脆的嗒嗒声直撞进我的心房。我这才发现她头上没戴白孝,乌黑如夜的青丝瀑布般垂到肩头。这时一个老妪从她对面走过,我再次听到熟悉的口音。是马街一带的所谓普通话?记忆之门在这时被打开,我回到多年前祖母把我装在背篓里翻过十里山路来到集镇的那个上午。起初那里交易马匹并因此得名马街,后来此处汇集了天南海北的客商,由此发展出一套与周围腔调格格不入的口音,我们叫它马街普通话,简称马普。现在,面前的女人距我十步,我能想象到她嘴里正吐出残存有马普影子的语言。

与河的正式相遇开始于繁忙的丧事工作。我同村里其他年轻人一道,从仓库里取出尚未沾染灰尘的帐篷和桌椅,在亡者门前尚称宽敞的街巷中搭起有红、蓝、白三色条纹的硕大帐篷。阳光从缝隙间落下,在往来搬运蔬菜的妇女身上烙下一道道金黄色标记。我再次听到河说话是在这时候:主家安排帮忙操办丧事的闲人午餐,我就坐在她的身边。我在碗筷缝隙中装作不经意地窥视她,发现她胸前一对小兔在雪白的衬衫下来回跳动,把略显紧促的衣料撑得鼓胀,就像装满水的两个气球。她从桌上夹了一只虾,用手揪去虾脚和虾尾,再把灰红的虾肉送进嘴里,我看到她洁白如皓月的牙齿。

午后无事可做,我打算回到山上的寓所。通往观测台的小径被一扇铁门锁住,其中一把钥匙就别在我的腰间。哐当哐当的推门声结束时,我回头看到河向我走来。

听说你在做台风预报?

对啊,我观测天气,这个季节有台风并不奇怪。

我认识你。

抱歉,我已心力衰竭,实在不能想起你……

别装蒜了,杨中。

哦,你是河。我想起来了。

河说她先前认识我,因此我自然叫出了她的名字。我们之间隔着一扇铁门。门的两边都不再有对话。

我打开铁门,河跟随我走上水泥小径,一路上静极了。迷离白日瘫痪在正空,投射下纠缠不休的阴影,两边泥土地上布满宽叶观音莲,曲折小径交错盘旋在静谧林子中。两道阴影在迷宫似的路途中快速移动,一前一后,没有任何交谈,只有时间在缓慢流动,榕树垂下的枯萎树须、聚集于光线领地的浮尘、越来越飘渺的哀乐。

我正犹豫着是否推门进去,圆顶建筑就拒绝了陌生造访者。接着河开口说出一个人的死讯。

陈生死了。

陈生?

我就是为此而来。

你说的……是昨晚去世的长者吧?

这不重要。讣告尚未发出,我就前来吊唁,他们因此惊恐地说:你是死神。

你为何能在一夜间来到这里?我试探性地询问道。

你知道的,我无须多言。

漫长的沉默。

我担心河耐不住南方的炎热午后,海边地狱般的温度能热死一头小牛。出人意料地,河拒绝了我邀请她进屋的提议。与她的相遇———毋宁说重逢———使我颇为费解,记忆里关于她是否存在的争辩从未停止,我陷入循环的冥想和思索中。

与其站在你濒临圮塌的寓所前沉默,倒不如在它周围走走。河突然对我说。

于是我们沿着圆形小屋外围错落有致的台阶往前走,这一幕曾出现在屋后的天文望远镜里,星体有时会在天穹中做匀速圆周运动,那意味着回归日即将到来。不过今天我们聊的不是天象,我知道河对马鞍形状的等压线和循环往复的气流不感兴趣。或许对女人来说,窥探不可知事物远不如沉湎在久别重逢的欢愉中使人兴奋。很快我就提到窗前的那些彩光。

一定是有人在屋顶偷偷放置了三棱镜,要不就是窗玻璃里掺杂了某种特殊矿物。河挽着我的手臂说。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贴得很近,高跟鞋轻踏在石板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与怦怦心跳声混在一块。就让我们一直走下去吧,我向神灵祈祷。

很快我们就回到了起点。那间寓所不大,加上屋后观测场地也不过数百平方米。意识到走出圆形路径并不是好兆头,圆环使人联想到记忆与往事,我感到无限烦闷。

河停下脚步,她带有节奏的脚步声也消散在莫名产生的寂静中,我低头可以清晰看见她脚背上纵横交错的青筋。一定有某个时刻,我们站在绝对的起点,思索是否继续重复的漫步,但并没有。河刚才的暂停短暂无比,仿佛时间之沙从指缝中遛走些许后迅速在掌心凝结成坚硬的石块。

我单身多年,并且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清净的修道士,我的床头柜里就有条女人的内裤,那是上一个姑娘临走前赠予的纪念品。可是现在我愿意陪伴河继续走下去,谈论发生在她身上或我身上的新鲜事。看来回忆的力量是无穷的。

泼洒在水泥平地和青石板路上的日光逐渐泛黄,光线从树叶缝隙间滑落进来,斑驳迷离的丛林里藏着一首诗。我给河念完诗,她陡然停下脚步。

杨中,你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吗?

抱歉,我想知道的真相太多了,你指的是……

你又装糊涂,你总是这样。河叹了口气。

还记得那个北京人吗?

北京人?

对,那也是我第一次对北京产生憧憬。那天……

往事如烟。河在我耳边层层铺开记忆画卷,她的声音像是长笛,被称作压抑的感觉由此诞生,我突然想到释迦牟尼的忠告:永远不要试图走进别人的梦。难道说我正在陷入河精心铺设的陷阱,她叙事所采用的一切技巧都早有蓄谋?想到这,一种试图挣脱漩涡的冲动主宰了我,于是那三个字脱口而出:后来呢?

后来?北京人塞给我四张车票,我看了又看,是从昆明开往北京的列车。

河在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并未夸大事实,北京人确实在一九七九年春天购买过四张火车票,四个年轻人也确实是从昆明出发前往北京的,这点谁也不可否认。河的故事还在继续,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时正值四月,南方春天总是很短。我看见田野里泥土和水汽混在一起,往来汽车扬起漫天的灰尘遮挡住小路尽头的空间。那些苟延残喘的柳树树梢上不时飘下绵软柳絮。我以一个窃听者的身份得知北京人即将返城,这使我暗自神伤。我想他在床上的温存不过是男人惯常使用的伎俩,但我还是决定向他坦白,不仅是因为他手腕上戴着的漂亮手表,还有他帅气的小胡子。他耐心地跟我解释:他在北京还有一个家。我说我也有家,他却说他的家里有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大的那个只比我小五岁。他捏住烟斗的手腕在微微颤抖,我闻到他黑色的皮夹克散发出的青草味。

我想这个男人徒有大学教授的身份,连栽秧犁地都不会,到底还会什么呢?第一次上床的那晚他甚至还中途缴枪投降,白白玷污了我处女的贞洁。如果不是看他可怜,他那比香蕉皮还软的玩意早就被暴躁的父亲割下来喂猪了。于是我欣然接过他买下的四张火车票。

跟你的朋友到北京逛逛吧。他说。

那是到北京的四张车票,作为北京人对我的补偿。我想,一定要叫上最好最好的三个朋友,我们都还没去过城市,甚至连昆明也没去过。

我认为这不是你邀请我的理由。我打断了河的回忆。

那年刚恢复高考不久,北京人指导我们考试。如果不是他,我们不可能拥有今天的地位。我试图纠正河对北京人的印象。

好吧,我承认他应付考试确实有一套。但你不要忘了我的痛苦,有关那个夜晚的痛苦记忆。河不断重复道。

你最好先听我说完。河制止了我想要插话的念头。

所以我站在火车站广场上的时候恍若隔世,相信三个伙伴也是如此。我管他们叫桥、舟、渡,桥比我们都要大一岁,按辈分我叫他表哥,舟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姐妹。

火车进站时从哐当作响的铁轮下迸发出团团浓雾,车头如怪物般探进站台。那时城市里流传有吃人怪物的传说,有三个头颅的蛇身怪兽会在夜晚尾随不幸落单的旅人,从后面偷袭并吃掉他的心脏。不少人死在偏僻街巷里,他们的心脏被挖去,于是人们怀疑是三头怪物所为。不久即落网的疯子击碎了这个传言,据说他挖走无辜路人的心脏煮汤喝,消息灵通者传说这是修行长生的邪术。我第一次见到火车时就感觉那是吃人怪物的其中一个头颅。

车轮启动的时候,窗外的世界陡然开阔起来,站台的影像最后一次从窗口闪过。一节即将入站的列车迎面开过,再次喷吐出漫天白烟,消失在无穷的阴鸷轨道上。接着车轮碾压铁道的聒噪声音逐渐增大,不安分抖动的车厢提速越来越快,或黑或白的光影闪烁投射在地面上,就像在影院看黑白电影一样。

我们四个人就坐在绿皮车厢的某个角落,天蓝色帘布半遮住窗外变幻的清澈风景,积云泡沫似地堆卷成一摊难以言说的形状,贯穿整块玻璃。在陌生异世界的平滑原野上,火车穿越过去、现在和将来,有如祖父的谚语:火车是时间使者。

舟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心脏形的栗树色包袱,喋喋不休地在桥耳边说着什么。我的视野在窗外与窗内来回切换。舟一边望着桥疲倦的眼睛,一边鬼祟地把身体往桥上靠。

我似乎听到她对桥说北京有个公园叫颐和园被英法联军一把火烧了,现在只有一些残垣断壁在那儿。桥纠正道那叫圆明园,而且也不是被英法联军烧毁的,那座皇家园林毁于辛丑年八国联军之手。我欲言又止。

舟很快睡着了,我从她瘫靠在窗边的姿势推断出她睡得很香。这时窗外的景色开始变得千篇一律,十分钟前我看到一座圆锥形小山,现在它又出现在我眼前,所有景象都是重复循环的。意识到这点后我很聪明地不再注视窗外。坐我身边的渡问我去不去上厕所,如果不去的话他要打个盹,这样就不用再起身为我让道了。我犹豫不决。他不耐烦地说:火车上有厕所。其实我一直在等待这句话的出现,但很不幸我的心思被他猜透了。

我回来后渡很快打起了呼噜。对面的桥在看一本书,书脊上一串小字像英文,但我知道他从来不懂英语。等到他把身子前倾,胳膊放到小桌上,我才看清那是《世界四大怪》。上次桥添油加醋地对我们说美国小镇里藏着外星人基地,最后他还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这是小道消息。

桥翻页的动作很大,仿佛要惊醒车厢里所有沉眠的旅客,但纸张摩擦的声音远不如车轮碾压轨道的噪音更使人心烦。

我环视车厢。车厢很乱,走廊上摆放一具被踢倒的垃圾桶,橙红色橘子皮和明黄色香蕉皮趴在塑料桶身与地板的交界处,一张白纸上还残存有前脚掌的鞋印。

这时一个身穿黑色皮夹克的中年男人从车厢里走过,他头上戴着的圆边小帽遮住了脸庞,因此我看不清脸,只觉得身影有些熟悉。待到男人走过车厢,列车也钻进了山洞,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我听到桥在对面说:北京人。他在黑暗中悄悄把头凑向我,在我耳边说:刚才那个是北京人。

车厢里黑如宇宙,只有车轮轰鸣声亘古不灭。我的眼前浮现出北京人被打断手臂的那个夜晚,父亲和三叔用粗麻绳把他吊在房梁上,驱赶牛羊的皮鞭在北京人光滑的白皮肤上烙满鞭痕。第二天清晨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就被抬在担架上扔到了集镇中心,于是往来客商在一个不平凡的赶集日听到了来自北方的呻吟声。

眼前重见光明时桥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向我比了个出去的手势。是北京人。桥再次对我说。

对面那节车厢的门边有一个身穿黑色皮夹克的高大男子,他的花格子长裤很不合适地拖到后脚跟,上面隐约粘了些灰黄色污垢,使人不得不联想到排泄物。听桥这么一说,我才想到那家伙经常穿黑夹克和花格子长裤,而且他的背影和面前这个男人很像,几乎完全重叠在一起。

我给你报仇。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右手往腰间伸去,我知道那里有一把藏刀。去年卖刀的西藏人到村里来的时候,桥跟风去买了一把,银白色刀鞘和刀柄上刻有奇怪的藏文,还镶嵌有成色低劣的彩色珠子。他已经被打过一顿了。我对桥说。

那天我不在场。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桥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看到他的右手已经握上了刀柄,就像一个等待拔刀砍杀的武士。

教训一下就行了。别闹出人命。我央求道。

像是预感到什么,北京人突然把身子从车壁上移开,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他的胳膊往外突出,皮夹克被顶出一道弧线。他似乎插起了腰。

桥拉着我向前走,这时列车又钻进了山洞。黑暗在噪音的幌子下滋生复仇之火。铁轨从高原延伸到平原,使人遗忘海拔的骤减,只是车厢里异常烦躁。渐渐地我们身旁的乘客在光影重叠的空间内先后终止美梦和臆想。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醒来,我们的脚步有若春风,所经之处融化坚冰。头裹包巾的农妇竭力抚慰着怀中突然啼哭的婴孩,我们不得不放慢速度以防止北京人被啼哭声吸引回头发现两个跟踪者。

列车再次钻进山洞时,我们已经跨越了近十个车厢,即将从车尾走到车头。北京人没有停下。我想大概是频繁吞没光线的黑暗早已使人厌倦,身旁乘客不再焦躁不安地在座位上蠢蠢欲动,很快鼾声就取代了啼哭声和咳嗽声,孤独地飘荡在耳边。这种声音不算聒噪,但是车轮碾轧轨道的噪音依然如幽灵般纠缠不休,渐渐地我们已经觉得周遭无比平静,仿佛列车逐渐悬空开到了天上。

北京人始终没有停下脚步,他仍不知疲倦地向前走着。经过车厢连接处的时候,我特意停下来观察两边墙壁上的车厢号。借着难得重现的日光,我解读出那串数字的形象:A1426。这是在哪儿?桥没有说话,我看见他紧攥藏刀的右手在微微发颤。

要知道人的记忆并不可靠,但对时间抽象的理解有时比记忆更糟糕。临刑前的死囚可能觉得一秒钟无比漫长,足以支撑他们在须臾间回忆起悲哀一生的信念;而月下幽会的情人可能会认为一整夜无比短暂,时间是以嘴唇的接触和肉体的分离作为起始点的,缠绵之后的回忆教人错愕。

有关时间的认识(这甚至不能被冠以感觉二字)没有绝对准则,就像桥认为我们不过走了短短几分钟而已。可是我发酸的脚踝已然证明了这段路途的漫长。

这时,北京人突然把身子往车壁一侧,然后另一个身穿黑色皮夹克的男人出现在我和桥的面前。他正面对我们。在这样一个气氛诡谲的时刻,我听到桥插刀入鞘的沉闷叹息声,接着桥迅速扯过衣摆遮掩住在腰间突出的刀柄。迎面走来的男人头戴一顶圆边小帽,帽檐遮住他的双鬓。在狭窄的走廊里,他像是一个喝醉酒的酒鬼,或者像一个心事重重的特工。

他从我们身旁走过,快得像一阵风。我嗅到那件黑色皮夹克上散发出的幽幽青草香。但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北京人,这家伙越走越远,已经和我们拉开了近一节车厢的距离。

我扭过头看见桥扭曲的脸庞。他是北京人。桥脸色苍白地对我说。

谁?刚才走过的男人吗?

他才是北京人。

桥和我不约而同地望向前方,之前跟踪了一路的北京人已经停下了脚步。我们再往后眺望,刚才走过的男人背影竟变成了北京人的模样。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家伙同时出现在车厢里。

前面的北京人如雕塑般站在原地,身前是无穷无尽的车厢。后面的北京人做着匀速直线运动,车厢一眼望不到尽头。谁才是那家伙?桥说两个都是。

两个人都是同一张脸。桥说。

我们的大脑已经嗡嗡作响,腿却向前迈开了步子,只是脚下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知道做出选择意味着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前方的人影就立在那儿,斜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我们脚下,我可以清楚看见他夹克衫上纵横交错的褶皱。经过车厢连接处时,我装作不经意地瞟了一眼车壁上涂抹着的猩红色数字:F303。

深黛色的地板上布满圆钉,金色阳光从车窗里倾泻进来,地面出现一块块黑色斑点。我竭力克制着呼吸。

北京人距我们不过两三米,他的高大身躯随着列车骤变的速度前后摇摆,身前的车厢与一路经过的并无二致。桥慢慢把右手伸向腰间,我听到一声清亮的哐当声,闪烁着银白色寒光的尖刀已经出鞘,锋利光影切碎狭窄车厢里飘荡着的一切阴影,甚至逼退温暖柔和的阳光。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北京人将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他的头上悬着一把西藏人打造的尖刀,然后他那细皮嫩肉的身体上将会留下几道永远无法痊愈的疤痕。就让这个禽兽带着负罪感一辈子忏悔下去吧。

可是桥手中藏刀迸发出的寒光迅速被黑暗吞没了,随着耳边震天的轰鸣声,我知道隧道再次吞没了列车。

黑暗。无尽的黑暗。除了震耳欲聋的噪音之外我什么都听不到。仿佛世界把我扔到被神袛抛弃的原野中心,陪伴我的除了孤独还是孤独。我伸出左手碰到一个人宽阔的背部,我能感觉到那是一件皮质的夹克衫,上面布满纵横交错的褶皱,指尖传来触摸到颗粒物所产生的麻木感。我再伸出右手向桥摸去,却在黑暗中抓到了一把空气。或许他就在离我不远处,已经把尖刀架到了北京人的脖颈上,因为根据我左手触及的背部来看,北京人的身躯正在发颤。

我多么期待这是一种出于恐惧的颤抖,所以我把手掌往上抬,在没过我头顶的高度上按住了他的肩头,但是我感觉我摸到了一个长方形肩章。我的脑袋一阵眩晕。接着耀眼的白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面前站着一个头戴大盖帽的乘警。他惊愕不解的目光迷离地落在我身上。

等到我缓过劲来,我才发现刚才摸的不是背部而是腹部或胸部,他那坚挺有力的腹肌和胸肌使我误以为那是背部。比认错人更教人恐惧的是我现在找不到桥。他在黑暗中消失了。

面前的乘警躲开我悬在空中的手臂,我才看清他手里拿着一根警棍。他是一个孔武有力的中年人,而不是什么北京人。我看到他缓缓放下了手里攥着的警棍。

你或许是认错人了。

我的伙伴呢?

刚才只有你一个人向我走来。

乘警无奈地耸了耸肩,我这才注意到他穿着一件军绿色大衣。在斑驳明亮的阳光下,我看见往来移动的阴影不断在车厢内循环重复着。乘警微笑着伸出手臂指向我后方的车厢:你还是回去吧,前面你不能再走了。

我又看了看两边车壁上涂抹的数字:001。

刚才我的伙伴和我来到这里———那时这串数字是F303。

你是一个人走来的,我们也没有这节车厢。

他手里拿着一把刀。

我们会在安检时扣留一切违禁品。

乘警没有继续答理我,他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我想他是在赶我回去了。

你再往前面走的话,我们有理由认为你具备犯罪动机。

可是我的伙伴不见了。

我一直站在这,列车进隧道前我看到你独自走进车厢。

我们已经回到了最初的座位,舟和渡都已经醒了,只是桥没有出现在这儿。乘警说你出示车票给我看看,我掏出车票递过去,他扫视一下又递了回来。我这才想到车票上印着这节车厢的序号。那串数字是011。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我对乘警说:可是,我的朋友不见了。

那就报警吧,不过他或许在中途下车了。

在我恍惚地瘫坐在座位上的时候,舟和渡难堪地对我说:桥刚才回来过一趟,他的车票被查出是伪造的,刚才在昭通下车去补票,明天坐下一班车到北京。

我就此陷入矛盾的境地。

我们刚才发现了北京人。我对他们说。

舟和渡面面相觑。北京人已经死了,他身败名裂后在昆明卧轨自杀。我们没敢告诉你。渡沉重地对我说。

可是,列车刚才一直没停,桥也一直和我待在一起,他没有在昭通下车。

那我就不知道了。刚才我们一直在睡觉,直到另一个乘警通知我们桥的去向。舟轻描淡写地说道。

河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指着身旁的百叶箱说道:车厢里的阴影就像是这种百叶窗制造的。我转过头,远处是我那白色的圆顶寓所,天边阴沉的云层蔓延到海面。

你中了圈套。我十分肯定地对河说。这是一个蓄意为之的陷阱,你一步步走进别人精心炮制的阴谋里,因为你们谁也不会注意到此时的铁轨,就在桥消失的地方,那里的轨道上有一具尸体,腰间别着一把带血的藏刀。

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说:确实如此。但那是我后来才知晓的。

我们陷入了沉默之中。河抬头望着天空,突兀地问道:广播里说明天有台风?

气象局预报的登陆时间是明天下午,台风中心距此有三十公里。我十分肯定地对河说。

你的看法呢?

至少我的观测数据没什么毛病。要是计算机运算不出差错的话,这个预报还是非常可靠的。

你不觉得风越来越大了么?

是啊。

河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层诡谲的烟云似的晕色。她似乎仍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但悄然变幻的天象已经使她觉察到一丝危险气息。

你认识陈生?我说。

不认识。我到这是为了拜访你。

我思索着陈生的丧事与河的拜访之间隐藏的关系。记得年初我们到医院看望陈生,他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一个农妇手拿毛巾站在床头。除此之外他再找不出一个亲人,那么河又是怎样认识陈生的呢?

河拽着我的臂膀,示意继续往前走。她胸前一对白兔左右跳动,若即若离地触及我手臂上的毛孔,我能清楚听到她毛细血管里血液缓缓流动的声音。

太阳已经下沉到接近西方的某个坐标点,水泥地和石砖上色调由亮白褪变为橙色或黄色,树林的沙沙声仍不间断。不知是我带着河还是河拉着我,我们在环形的林间小径上慢慢行走,白色圆顶寓所始终在行程的圆心。

河说那次北京之行已然缺失,她言之凿凿地反复强调:遗忘和留白拯救一切。因此河在叙事时耍了点花活,她刻意隐瞒或捏造某段经历,这使得故事的时间线和逻辑性变得混乱不堪。比如她说:与他们的再次相遇发生在某个不确定的时间节点。

北京人使我的青春充满困惑,以至后来我听说舟和渡结婚时仍难以置信。事情还要从一九八二年夏天说起。那时我在北京读书之余兼职一份家教。

我的那位学生显然不太聪明,他的单亲母亲总是满面愁容地坐在沙发上向我倾诉。这位中年女性枯黄的脸颊上架着一副据说二十年未曾更换过的老式圆框眼镜,睫毛上间或粘连的橙黄色分泌物在镜片污垢的遮掩下隐藏得很好。她拉着我的手说:陈生就拜托给你了。每当我和她谈话时,那个叫陈生的孩子就胆怯地躲在卧房木门后窃听,这是我从他日记本里偶然发现的。陈生央求我不要告诉母亲这个秘密,他糟糕的成绩已经使中年女人分外憔悴。

通常我在周末去陈生家里教数学和理科,途中会经过名为“荒山”的公园。就像这个诡异名字一样,公园正中有一座不大不小的人造山,在山下可以看见高山松和青柏交错排列在小径两旁,螺旋形道路直通山顶。北京许多地方都有鬼怪传说,荒山公园自然不例外。据说人造山底部有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日军用作生化实验的基地就藏在下面。有个老瞎子喜欢坐在公园门口的长椅上吊嗓子,他说:山底有三千冤魂。我时常能在早晨听见唱词: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我也曾差人去打听

……

我因此从未接近过荒山,并非出于对传说的恐惧,而是被另一种隐秘的力量所支配。不久后发生的事件就与此有关,它使得荒山公园彻底成为我记忆的禁忌之地。

这天下午闷热无比,三层阴云堆积覆盖整片天空。我像往常一样赶往陈生那坐落在树林深处的白色小楼,途中需要穿过荒山公园。密云悬雨的日子里,公园广阔的平地上没有人影,只有波浪般翻滚的齐腰杂草在风中摇动,这使人联想到故乡田野里炽热的红土地。

我从南门走进荒山公园,横穿此地需要近十分钟。当我认为顺时针转动的指针早已如期到达指定位置时,实际上不过走了路程的一半,装有五色彩灯的漂亮北门仍未出现在视野里。我环顾四周,左边是遥远的一片矮树林,隐约有拖拉机或三轮车停在林子与草地的模糊交界处,标志着两条平行线的绝对位置。右边就是人造山,但我更喜欢叫它荒山。老瞎子或许感知到即将倾盆而至的暴雨,此刻早已不见踪影,稀疏两三道人影分布在公园主径上,靠近荒山的分岔路口一片空白。似乎有鸟儿在山上唱歌,歌声婉转尖锐,夹杂着粗犷野性,不像是被饲养在鸟笼里的囚徒。

这时眼前出现一个水池,通往北门的道路自此中断。水面碧绿如玉,时而出现一圈同心圆,我知道那是水蚊在池面跳动激发的涟漪。这说明池水并不干净,或许是上次暴雨累积而成的臭池塘,因为上周经过这里时还没有水,曲折迂回的不分岔小径直通尽头。我拾起一块扁平的棱形石块,眼看它在黛绿色水面沉入水底,接着落水处升起团团沙土,浮到表面就像春季来袭的蒙古沙尘暴。条条大路通罗马。我想。

我的背包里没有伞。即使有,那把袖珍的遮阳伞也不能在风雨中庇护它的主人,因此我不得不赶在暴雨来临前抵达陈生家。为此我需要翻过荒山。这是荒山头一次被我所接近。

很快我就抵达山腰那座六边形小凉亭,但赶路的步伐却停止不前。那野性的鸟鸣不再悦耳,它在暴风雨来临前闷热烦躁的空气中教人面红耳赤。我刻意制造出明显的声音:用力踩踏脚下的石砖。很快那声音不再出现,但我见到前方另一座凉亭里探出一个脑袋,接着又探出一个,两个脑袋很快便沉了下去。片刻后从凉亭座椅的靠栏上再次浮出两个头颅,其中一个头上拖着不长的辫子。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背对着我坐在座椅上,没有任何声音出现。

暴风雨即将来临,我必须加快步伐。因此我不假思索地从凉亭旁快步走过,不时以抬头看天来掩饰我的贸然闯入。凉亭里再次传来沉重的喘息声,但我知道这是出于紧张而非欢愉。身后的喘息声消散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一九八二年的夏天,名为河的少女在异乡听到了那个字。

与舟和渡的相遇猝不及防,俨然是多年前北京之行的延续。舟的脸上泛着红晕,仿佛还沉浸在片刻前的极乐中,倒是渡平静如水。我们明年结婚。他这样向我解释。我们在火车上相爱。舟搂着他的腰补充说。

三个老友在凉亭里约定道:下次相聚于此。接着我的手中多了一把黑色大伞,尽管抵达陈生家的路上始终没有下雨。那密悬在空中的水汽从头到尾都在和人开着卑劣的玩笑。阴云和湿气如影随形,最终在傍晚满意地退散在奇异的蓝色晚霞中。

许多天以后我在荒山公园的第二个凉亭里如期见到了舟和渡。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我们相互询问了不少琐事,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舟嬉笑着在渡的怀里打闹,似乎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十指相扣坐在面前,我因此不得不用回忆来掩饰尴尬。很快我提到了桥。自从他死在铁道上后我时常忘却之后发生的事情,现实无时不在用遗忘解构生活。舟收起笑容,整好衣扣严肃地说:他怎么了?

凶手是谁?

舟和渡面面相觑。渡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紫红色,他皱了皱眉,把手放到膝盖上说道:你准是把渡和我搞混了,事实上我一直很好。舟指着他打趣说:你不会连桥的名字都忘了把?

我的脑袋“嗡”一下,像是音色洪亮的铜钟被撞击了一样,我突然发现渡和桥在很多方面极度相似甚至是重合。我的眼前一遍一遍浮现出记忆中桥抽刀跟踪北京人的身影。我恍惚地问到:那把藏刀……

我从未买过什么刀。倒是渡家里有一把,西藏人来卖刀那年买的。坐在舟身旁自称是桥的少年说道。

还记得我们当年来北京吗?我问。

那是在三年前?

我们四人坐在一块儿。

在火车上?

舟和渡……不对,是舟和桥睡着了。

然后呢?

清醒的两个人发现北京人走过。

是给我们四张票的那家伙?

于是桥……哦不,是渡拉着我跟了上去。

你们跟踪他?

可是途中出现了两个北京人。

那不可能。

后来我们遇到一个乘警,然后渡就失踪了。

听说他下车补票了。

截至那时火车没有停过。

那就是你的记忆出了毛病。

再后来有人在轨道旁发现一具尸体,腰间别着一把银制刀鞘的藏刀。

或许是渡?

可是我记得他是桥?

你可真会开玩笑———面前自称桥的少年微笑着对我说:渡可是你表哥,你们从小玩到大,这点舟可以作证。你是不是记错了?

不,你不是桥,你就是渡。你的模样我记了十几年,你右手肘有一块白痣,你左脚是扁平足。

少年抬起右手,我看见他有粗大毛孔的肘关节处的古铜色皮肤。没有什么白痣。随后他掏出身份证递到眼前,我清楚地看到姓名后面写着的与记忆不相符的熟悉名字。

我怅然若失地离开了凉亭,所有经历过的事如胶片般在脑海里闪过,它们无一例外都是模糊不清的。原来许多人的背影都重合在记忆里,父亲、北京人、桥、渡、舟……在村口打谷场上一起踢毽子的不是渡而是桥,在火车上替我出头丧命的不是桥而是渡,或许还有更多人处于如此境地。

我回头看了看并肩站立的舟和桥,又看了看天。

还你们伞。我掏出那把黑色大伞走过去。

我们没有给你借过伞。桥的语气冷若冰霜。

你或许是太累了,快回去休息吧。舟大声对我喊道。

他们的身影在我眼前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荒山下潮湿宽阔的野草地里,我注视他们消失的方向———西沉的太阳把明黄色和暗橘色混合洒在远处矮树林和草地交界处,一辆像是拖拉机或三轮车的载具静静停泊在光线边界。我想这里的风景从未变化过,上次经过这里时是这副景象,如今离开公园时风景却一成不变,仿佛时间在记忆里从未流逝过。

以后我去陈生家仍会横穿荒山公园,却从此断了翻过荒山的念头。如果没有暴雨在低洼草地上制造一片水潭,我是绝对不会绕路的。公园里依然游人寥寥,山脚的老瞎子未曾在早晨和傍晚缺席,只是他口中的唱段变幻无穷,提醒着我公园并非时间禁地。时间如河,从未静止。

不断错乱的记忆俨然欺骗了我,多年前失踪或死亡的少年是谁我已不再关心,或许世上本没有这个人。唯一可以宽慰疑惑的是陈生母亲那可观的报酬。我仍在每个周末去辅导这个愚钝的孩子,他的母亲如往常一样憔悴地坐在沙发上向我倾诉,或许有一些话题只有女人才能产生共鸣。

有个夜晚雨下得很大,从屋檐上流下的水柱从未间断过,我想荒山公园那低洼的平地又出现了一潭臭水,在漆黑的雨夜赶回学校显然不现实。陈生母亲慈悲地留我在家过夜,但陈生明显不太乐意,这意味着他又多出了几小时的学习时间。可是我始终待在客厅与中年女人彻夜长谈,嗡嗡鸣叫的蚊子在夜雨声里时隐时现。女人说她还有一个孩子,比陈生小三岁,去年或是前年染上寄生虫离世。她哀怨地倾诉道:如果不带他去吃鱼生该多好。

我说节哀顺变。

她又说丈夫走得早,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一夜间从教授变成囚徒。他脚踝带上沉重的镣铐,写有名字的木牌像狗牌一样挂在脖子上。她说。

我说身不由己。

雨声如诉。女人突然哽咽起来,她抽出几张纸巾擦干眼泪,继续说:他后来去了云南某个小山村,一九七九年在回北京的路上卧轨自尽。

我说世事难料。

雨夜漫长,我迟迟没有倦意。女人问我是不是渴了?要不要喝杯咖啡?我没有拒绝。女人从厨房端来一杯黑咖啡,我呷了一小口,苦涩无比。片刻后女人告诉我这种黑咖啡名叫“lacrimosa”,中文意为“眼泪”或“以泪洗面”。我用塑料小勺在杯里轻轻搅动着,浓稠漆黑的液面出现一个个小漩涡。

我发现了一个巧合,即将登陆的台风名为“拉克利摩萨”,不就是lacrimosa的音译么?我停下脚步,抬头望着越来越黑的阴云说道。

河为叙事被我打断感到十分不满,她狠狠在我腰间的肌肉上掐了一把,我感到腰部干燥粗糙的皮肤上留下了她深深的指甲印。她重新组织语言,试图给未完结的故事画上句号,但我所听到的除了毫无逻辑的语言便是断断续续的重复词汇。很明显,你不能讲好这个故事。我不客气地批评道。

你的故事教人摸不着头脑。

我在构造一座迷宫。

迷宫不是这么建的,或者说你不过完成了迷宫的一半。

河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奇,我看见她的嘴角微微上扬。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并非是由于时序嬗递,台风带来源源不断的水汽密封住整片天穹。时下狂风肆虐,小径两旁单薄的树林已然无法抵御逐渐接近的气旋,我感到无穷水汽汇聚在圆形小山顶空。到屋里吧,告诉你迷宫的另一半。我说。

我之所以跟你进屋是因为我累了,而不是为了躲避什么台风。河辩解道。

我把钥匙放进锁孔,用力顺时针旋转两圈,钥匙环上其他钥匙噼啪噼啪地敲击在铁门板上。茶几正中有一罐咖啡和一罐茶叶,几个精致的玻璃杯沿环形摆成一圈,正中有一套茶具。来点咖啡?我问她。

我更喜欢喝茶。更何况我刚才已经喝过黑咖啡了。河若有所思地盯着我办公桌前那面玻璃。

看来你已然深陷其中,并且仍未意识到这又是一个陷阱。要知道你刚才陪着我在环形小径上绕了半个下午,哪有时间喝咖啡呢?我苦笑着对她说。河并未辩解什么,似乎她已坦然接受自己的狭隘。

你说我掉入了圈套中?河用手轻轻擦去玻璃上覆盖的灰尘,问我。

有两个圈套。一个在火车上,一个在荒山公园里。我说。

你说你能挣脱这些陷阱?

是的。

告诉我你的故事或是记忆吧。河的眼里闪烁出诡异的光。

台风来临前闷热无比,她打开了摆放在墙角的电风扇,我在恍惚中看到扇叶转动的速度时快时慢,甚至在某一时刻倒转,像是那些捉摸不定的天象。

矛盾是你的法宝。我说。

怎么?有问题么?

设置逻辑矛盾是叙事的基本技巧,你的故事就像在画一个圆,首先确定一个圆心,再沿顺时针或逆时针方向画出痕迹———有时你会让原本连续的痕迹中断,但这并不会影响圆的大致形象,这些中断点我叫作“遗忘”,画圆的方向就是时间线,圆心就是你故事的主题。你让圆成为迷宫的技巧就是使曲线闭合时首尾不连接,这样见过圆的人就永远走不出去了。我得意地对她说。

至于圈套或陷阱———那是因为你只会画一个圆。你有没有想过,在小圆外再画一个,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同心圆?

你饿了么?河突然回头问我。

与其满足口腹之欲,我宁可替你把故事讲完。

那———后来呢?

事情还要从十年前说起。

不知从何时开始,河堤上吹吹打打的送葬队伍不再出现,被放逐到此地的囚徒开始陆续回乡。囚人在南方的假期充满幸福,那些死去同伴的惨状也无法冲淡姑娘们的热情,不少异乡人初至此地时孑然一身,离去时身旁跟着怀抱婴孩的青春少女。他们说:青春作伴好还乡。

河把车票塞到我手里的时候,北方遥远城市的形象变得不再模糊,仿佛城墙和广场已经在向我挥手。和我到北京吧。她说。

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如今我正在绿皮车厢里做梦,一个烂俗而令人惊心动魄的梦。我的手里提着一把镶嵌有绿松石和天珠的银制长刀,刀柄铭刻有藏文咒语,此刻我自认为是英雄格萨尔王。格萨尔王有神鹰、飞马和巨蟒相伴,杀到魔窟深处时神兽先后牺牲,我现在孤身一人。面前铁面牛角的魔王身高十丈,通天洞窟里熊熊燃烧的烈火在地面投射下魔王恐怖的阴影,血水、骷髅、人的肚肠……我踏着散发出腥臭气味的漆黑地面直奔魔王。在把藏刀插进魔王胸膛前,我最后一次清晰地看见世间所有美好。很快我死了。开膛铁爪轻松破剖开我的肚皮,我的肠子像绳索一样被扯出来,牵扯在大肠上的还有胃和一叶肺,血水如泉,内脏如绵。我躺在地上无能为力,任由魔王放出的三头蛇怪啃噬胸腔里怦怦跳动的心脏。

这显然不能算作噩梦,因为我深知自己不是英雄。但清醒后湿透的衬衫似乎在提醒我:事犹未了。很快我发现身旁座位空无一人,只有对面的舟在酣睡。是这样的,四个朋友结伴同行,我的身旁是河,舟坐在桥的旁边,我们中间有一张小桌。现在河与桥俨然不在此处。

这倒是给我提供了窥视少女的机会,我装作沉睡不醒的模样在眼缝里审视舟。她的脸颊清瘦秀丽,一拢青丝拂过耳廓。《圣经》说:你如何记忆着少女。有时舟或河的身影就投射在梦境和现实中,使我分不清彼此。有若此刻,在车窗玻璃上倒映出的少女让人记忆错乱。刚才离去的或许不是河而是舟,但我不确定。

列车在铁轨上变速前进,递增或衰减的速度破碎镜子般的梦境。一次剧烈颠簸后舟醒了过来,她揉了揉眼睛环顾四周,脸颊上写满疑惑。像是猜到了什么,她把身子朝右挪到座椅正中,拿起小桌上一本外皮翻卷的书,我注意到书脊上写着“世界四大怪”,这是我上周借给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本书不属于他。

聒噪的车厢里,两人面对而坐,彼此心照不宣。谁也不曾开口询问同伴的去向,但谁都对此心知肚明。我发现往来于车厢狭窄走廊里的旅人有着千篇一律的面孔,男人头上都有一顶圆边黑色小帽遮住侧脸,女人头上都包着花花绿绿的头巾,婴儿清亮的啼哭声从她们怀里或是背上传来。走廊通向车头和车尾两个方向,所有人都从车尾往车头走,我坐在面朝车头的座位上,每个人的脸都一闪而过。直到那个熟悉身影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他脸上皮肤白皙如雪,下颌留有深青色小胡子,扁框眼睛精致地架在鼻梁上。他使我联想到在梯田上劳作的囚徒———他们喜欢自嘲为被放逐者———城市里研究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著名学者在我们这里却只能老实地挽起裤腿走下水田。他们当中有个北京人教我们考试,于是在放牛时坐在山坡上遥望远处群山的少年得以在多年后以城市居民自称。

北京人从面前走过。是那个北京人。我记得他的样子。舟坐在对面,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北京人的后脑勺。一种复仇的欲望从心底升起,来不及做过多思考,我抓住舟摆放在小桌上的手臂小声说:他是北京人。舟异常平静,仿佛被衣冠禽兽玷污的少女与她毫无瓜葛。她把手从我的掌心抽回去,象征性朝远处做出眺望动作后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接着黑暗不期而至。

隧道漫长,我在无边黑暗中摸索前进。猎物是个高大强壮的北方人,而追捕者不过是个瘦弱的穷学生罢了,但我的底气来自于腰间别着的一把银鞘藏刀,把刀握在手心仿佛能获得格萨尔王赐予的无穷神力。列车一路不停,车轮与轨道摩擦碰撞发出哐当哐当的聒噪声音,从车底与车壁以振动波的形式传导至我的鼓膜,使我无法分辨脚步声与噪音。就像在茫茫大海里寻找孤岛一样,我需要在各种噪音的海洋中准确发现北京人的脚步声。但我连自己的脚步都无法确认,甚至产生与列车融为一体的错觉。我逐渐在黑暗中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能力,但追逐与持刀的动作仍在持续,或许下一秒我会狠狠把刀刺向猎物,不是杀死他就是被他杀死。

突如其来的亮光叫人晕眩,北京人在视野中逐渐变得清晰。伴随着车厢的一阵剧烈抖动,我看到他身影趔趄,醉鬼般向前迂回前行,他那高大健硕的身体不断与两边墙壁碰撞。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阳光从窗玻璃透进闷罐似的空间,无数细小微尘在光线庇护下翻滚,为春季寂寥旅途增添了几分杀气。如果继续跟踪下去,我会在某个无人发现的阴暗角落向他亮出利刃,接着逼迫他跪下道歉,如果心情不好的话我会在北京人细嫩脸蛋上划一个十字,叫他永远带着这份罪恶与耻辱过完余生。

为朋友报仇的江湖豪气直冲云天,此刻我幻想自己是大内第一杀手,黑夜中抽刀杀人于无形之处。在黑暗再次来临前我始终保持着这种兴奋感,直到再次深陷于无知中时我才开始承认自己的弱小。

研究表明缺乏维生素A可能引起夜盲症,现在我对此深信不疑,并且为自己刚才的豪气干云感到可笑。人面对未知时总是无能为力的,由此带来的恐惧会包围住胸腔中那些刚沸腾不久的热血。但这次的黑暗无比短暂,我很快就再次发现猎物,并且抽出藏刀向他扑去,就像一只下山猛虎。

我的左脚率先离地,这时北京人把身子往左边移动,他黑色皮夹克周围露出一线军绿色或是橄榄色的光亮。我的右脚紧跟着离地时北京人已经完全侧过身,他的头颅旁出现一顶大盖帽,我看到军绿色亮光来自于一件制服,肩章和枪带引人注目。我的身子完全腾空时,北京人转过头来对着我偷笑,他身后的人已经把手伸向了枪带,同时眼睛死死盯住我向前伸出的右手,手掌里是那把漂亮的藏刀。我开始后悔并打算投降时看到北京人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他身后有一只手枪对准了我。我想这绝对是个天大的误会,谁也不想杀人,我只不过是想吓唬一下这个人渣,可没想到在拔刀的瞬间碰到乘警。

在听到枪声之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了北京人咧开的大嘴,能猜到此刻他正无情地嘲笑一只扑向烛火的飞蛾。接着一颗子弹飞进我的胸膛。我死了。我死在车厢里。我的尸体在地上翻滚,撞开那扇摇摇欲坠的车门,滚落到铁轨边坚硬的草地上。我最后一次抬起头,看到炸裂开的胸部肌肉,怦怦跳动的心脏带着腥气滚到地面,杂草和沙土污染了它。接着肝和一叶肺从污血横流的胸膛跳出来,直直扑到我拼命抬起的脸上,我不得不彻底放弃对生的渴望。我把藏刀重新别回腰间,在肺泡和肝脏的缝隙中最后一次看着呼啸远去的列车自我安慰道:你不是渡,你是桥。死去的人名叫桥。

台风来临前会有大雨,今天也不例外。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与河都没有察觉。现在狂风猛烈拍打着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的收音机里传来本次台风的最新消息,与上次播报的内容略有不同。我看见河的脸上有些忧虑,她不时望向窗外瓢泼的大雨。她问我台风在何时何地登陆,我说离此处足有数十公里,登陆时间是明天早晨,风力远远达不到超强台风的级别。甚至不会有任何损失。我对河说。

所以你在十年前死在了去北京的火车上?河漫不经心地问我。

那么现在跟你讲故事的人是谁?我反问道。

我认为你是渡,但一九八二年有人告诉我死去的是渡而不是桥。

不,我不是桥,但死去的确实是渡。我诡秘地微笑着。

你是说,你死后又复活了?

烂俗的情节。我点燃一支烟说道。

死亡不可逆。你似乎又跌入了我精心设置的陷阱里。为什么要如实相信我的话呢?你不是最擅长矛盾制造么?看来你确实缺乏逻辑思辨能力。我坦白地对河说。

那么,后来呢?

那是一九八二年发生的事了。

学校后面有一大块平整荒地,周边居民喜欢把它叫作公园。某天晚上,荒山一带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雨下到次日早晨还没有停。我躺在小旅馆泛黄的弹簧床上吸烟,舟坐在我面前扎头发。我看见潮湿的发霉墙壁上,水珠像繁星一样密布。狂风拍打脆弱的窗玻璃,带动岌岌可危的房间摇摆振动。适才的极乐并未缓解心中那挥之不去的忧虑。看着床单上一滩粘稠水渍,我怀疑是屋顶漏水了,但舟告诉我那其实是床上汇聚的云雨所致。到了晌午的时候,雨声逐渐减弱、消散,我恍惚中听到有人在敲门。那大概是催促退房的旅馆老板,可是我们付了两天的房费,现在才刚度过一夜而已。敲门声越来越大,舟惊恐地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我注视着她把那些布块或棉块覆盖到裸露的胴体上后走向房门。

一个警察站在外面。

他头上的大盖帽已经湿透,军绿色衬衫上不断有雨水低落,他手中捏着的伞像是在水盆里浸泡了三天三夜。他问我认不认识陈生?

我说陈生是谁。他又说你总该认识河吧,有人目睹你和她见面。

我说河已经疯了,上次偶遇这个女人时她就满嘴胡话,甚至把靴子脱下来当伞递给我。她的学校早已将她开除。

她死了。被一个中年女人在咖啡里下了鼠药。警察平静地说。

我从墙角拿了一把黑伞跟着他走出了小旅馆。在屋里听不到雨声,可是走到外面才发现雨一点也没减弱。警察告诉我,昨夜河在陈生家里留宿,陈生母亲———也就是今天凌晨的自首者在一杯黑咖啡里投入过量鼠药。呼啸的警笛声包围小洋楼时雨势正大,那女人带着警察走进客厅后跪地痛哭。地板上有一具尸体,死者脸上裹满污血。我说河在陈生家里做家教,她只有在周末才会离校,这起谋杀案背后很可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或许与另一起命案有关。很快我就见到一幢漂亮的两层小洋楼。

楼下有几个撑着伞的白衣人,他们用口罩蒙住大半脸庞,手掌上戴着手套。我知道他们是法医,用不了多久河就会躺在解剖台上,她的皮肤和肌肉被划开,验尸者取出她的内脏。

我走向小洋楼时,警察一把拉住了我的衣领。你不能进去,我们在外面验尸。接着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临时搭建的小棚子,下面围有不少人,几只黑鸟站在棚子顶部,大雨淋湿它们的羽毛。我们走向小棚子,大雨把地面冲刷得很干净,依稀有一些像是动物粪便的圆饼形污垢呈线状排列,一直把我们指引向目标。我听到雨点滴答的声音。

地上盖着一块白布。有人掀开了布我看到她死亡前的微笑。她穿着干净的短袖衬衫,清洗干净的脸庞显得清瘦苍白。尸体下方的白布上沾有黄色污渍,靠近她脖颈的地方甚至有硬币大小的血点。一个身穿裙装警服的少女走到尸体旁半蹲下,她手中的相机闪过白光。他们问我:你确定死者是河吗?我说不久前还见过她。

你最好再看看。那个拍照的女警说。

于是我用审视死者的目光再次观察河,她秀丽的短发、小巧玲珑的下巴还有精致的鼻梁……可惜她已经死了,从口腔和鼻腔喷薄而出的鲜血污染了她摄人心魄的面孔,我幻想着昨夜她饮下毒咖啡时的情景:她用塑料小勺在咖啡杯里搅动,棕黑色咖啡呈漩涡状在她眼前翻滚,窗外雨声如泣。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毒死她?

斯人已逝。一群人站在河的身旁默哀。她耳垂处的银白色耳环在失去太阳的阴雨天黯然失色。我这才意识到河的耳环与舟的并无二致,在小旅馆里昨夜下的那场雨中,舟耳垂上的银色耳环随着她身体有节奏地来回摆动。我因此联想到舟泛着红晕的脸颊和齐肩短发,不觉惊异地发现河与舟在某些方面具有重合的形象。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等我缓过神来再次注视河的面孔时她俨然是舟的模样。死去的少女是舟。

她不是河。我刚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承认这个错误意味着无法解释昨晚与我共枕的少女是谁。难道说有两个舟或者说舟就是河而河就是舟?回忆如逆水之旅。我想到很久以前舟在我耳边得意地说着揽下家教活的事,那个孩子叫陈生?还有第一次云雨时发现舟的处女的贞洁已然缺失,她哭着说高考那年与一个北京人的苟且事,那个北京人与玷污河的畜牲是同一个人吧?原来记忆曾欺骗人许久,并且从不主动坦白。多年前死在火车上的少年是桥而不是我,如今死在小洋楼里的少女是舟而不是河,时间与记忆捉弄了经历者并且使他神经衰弱。我再也不愿思考面前的死者是谁了。

从派出所出来后我回到之前下榻的旅馆,满脸横肉的老板说一个少女已经退了房。他试图向我描述她的形象,她的身高、身材、还有穿着,我知道这徒劳无功。我连昨夜的风流事都遗忘大半,要是再过一晚她的印象会彻底在我记忆中被抹去,留下的只有一个抽象的人形生物。后来我试图从电话簿里窥视事情真相,但两个复杂无比的排列组合问题使数学家也感到头晕。多次回乡之旅如一次次朝圣或自我救赎,但村庄里颓败的老屋与荒芜百里的田野重复着拒绝异乡人的动作,后来我甚至不屑于去思考河与舟的问题,因为我知道这不过是个陷阱而已。文学创作者最喜欢也最忌讳陷阱,他们在给别人下套的同时竭力避免落入他人的圈套,终日在充斥着矛盾的世界里苟活。

很明显我们已经错过了饭点。山下陈生的丧事计划被即将登陆的台风打乱,主家不得不紧急收起不久前摆设下的锅灶与帐篷,祈祷着他的葬礼不会受到台风过境的影响。现在河静静地坐在我那张千疮百孔的弹簧皮椅上,望着窗外的狂风暴雨出神。

杨中,说实话你的故事比我的还烂。河不加掩饰地嘲笑道。

我耸了耸肩,掐灭烟头。

你画了一个圆,自以为可以骗过他人。我反驳道。

你在我的小圆外加上一个大圆,不也骗不了什么人么?

不。还有一个圆。

还有一个?

我望着她,她望着我。很快她领悟了我的意思,会心地笑了起来。

好吧,这次是我输了。河站起来说。

我要赶在台风登陆前回去。

现在是七点,台风十小时后登陆。我对她说。

河从座椅上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三棱柱形的小东西放在小桌上。是一具三棱镜。用这个镜子可以解释你窗户上那些彩光。我听到她在瓢泼大雨中的声音。

河离开了我的寓所,如同到来时一般突兀。她在分别时说今天晚上她要去海边参加一个阅读分享会,一位著名的后现代主义作家将会出席并签售新书,她还说因为台风登陆的原因分享会将由室外般到室内。

你确定台风不会提前登陆?她问。

不会。气象厅没有发布预警。

河的离开如同到来一般突兀。她撑着黑色雨伞在大雨中匆匆赶路,我听不到她高跟鞋发出的清脆响声。直到她消失在夜幕中。

台风“拉克利摩萨”在一九八九年七月十日凌晨不期而至,比预报时间提早五个小时,偏离预报登陆中心数十公里。当晚有十三人死亡,一人失踪。后来我在广播里听到失踪者名叫河。

我依旧在海边预报台风,我的白色圆顶寓所如往常一样寂静。西太平洋如期输送来水汽,只是那些海滩上的棕榈树密不透风地遮挡住我瞭望远处的视线,使我无法感知时序嬗递和岁月变幻。天文望远镜里奇异天象比往年更多,流星甚至彗星在每个夜晚造访观测台的天空,圆周运动或直线运动已经不能再概括它们的踪迹。河说用三棱镜可以在我的窗台上散射出那些彩光,可是我把它安放在屋檐上后却再没有目睹过什么彩光,到后来我懒得取下镜子,于是我的办公桌上再也不会出现什么奇异的光学现象。有一次我沿着那个下午的路线重新走了一圈,曲折交错的林间小径把我给搞糊涂了,回到原点时已经是深夜,我凝望夜空正如我当初在环形小径上凝视河的脸庞。我不禁在失眠的深夜感叹道:时间如河,回忆如舟,遗忘如桥梁,虚构如渡口。

我每天重复着循环的生活。

吹吹打打的送葬队伍时常出现在圆锥形小山的四周。有一天,我在葬礼上看见一个女人跟在吹奏乐器的队伍后面,她的头上没戴白孝。她脚下穿着一双银白色高跟鞋,脚步在平整的水泥道路上踩出空洞的声音。我跟在女人身后窃听,从四种声调中辨认出西南官话的发音,并且判断这是马街一带的方言。

葬礼结束后她就短暂消失了。我在返回寓所的路上依旧要经过那扇小铁门,其中一把钥匙在我腰间。一路上,身后持续传来清脆明亮的脚步声,像是铁杵击打在鹅卵石上,我知道跟踪我的是那个女人。在我即将掏出钥匙时,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在预报台风?

这是通往观测台的小径,铁门上醒目地写着大字,就算是陌生人也能猜测出我的身份。因此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别装蒜了,杨中。

我慢慢把头转回去,疑惑地看着她。

我认识你。她说。

抱歉,我记忆退化得十分严重,已经不认识许多熟人了。我如实相告。

我叫河。

噢,想起来了。

河嫣然一笑,她告诉我陈生死了。我无奈地说我不认识什么陈生,今天下葬的人也不叫这个名字。

她说海边许多人都叫陈生。

河———我说,上次你来拜访我就找了这么个无聊的借口,现在你就不能换一个理由吗?陈生已经在你的口中死了不知多少次,换作谁也会听厌倦的。

然后我把头凑过去对她低声说:下次再见到你时,我还会给你开门。就像上次那样,我们在环形小径上散步,你挽着我的手臂。要知道上次的故事还没讲完。

在她作出回应之前,我把钥匙插进锁孔,非常认真地转了两圈,就像西太平洋搅动空气的热带气旋。

每年,有着各种名字的台风总会不期而至。




献给杨中

2021年  初稿 

2041年  定稿                                   

短篇小说 | 窥天者_第2张图片
迷宫里的阅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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