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的社会经验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和血缘啊、品德啊,并没有那么强烈的直接联系。感情这个东西,发乎内心,植于日常,不分是非,只凭喜好和直觉行动,它就像一个调皮的坏小孩,和理智那个好孩子不一样。
(1)多余的坏脾气老头
就像我对外公、外婆的感情,同样是隔代亲,我喜爱外婆,却对外公无感。小时候我甚至想:要是没有外公就好了,没有外公的话,外婆就不需要留在她的村子里,她可以搬到我家跟我一起住,我也不用在周末或者假期,骑半小时自行车或者步行一个多小时,去找外婆求关爱了。外公真是多余的存在啊。
小孩子的张牙舞爪,如果没有大人在背后支持,都只能是空洞的虚张声势。所以,没有父母当靠山的留守儿童,大多都会缺乏安全感吧。作为村里的第一代留守儿童之一,我觉得自己还算幸运——有奶奶提供我食物让我填饱肚子,有外婆提供无条件关爱能满足我情感需求,其它都只是小事,我全部可以自理。
说到这里,我发现爷爷、外公这些角色,好像对我的实际生活并没有什么存在价值啊?难怪我至今想不起来,在我寄宿奶奶家的那几年,爷爷当时在做什么或者说什么,没有一件能令我有印象的事情。他的存在感可真是淡薄啊,要不是他足够健康长寿,一直活到了我长大有余力开始关注他,否则,终其一生,他在我记忆里也就是个“沉默不说话的老头儿”这样一个模糊印象吧。
而外公,我对他的印象倒是深刻。深刻到一闭眼,就能想起他像岩石一样的方正粗糙的脸孔,扣着一顶雷锋帽,套着一件长及膝的军绿色棉大衣的方正身板,行动间像岩石一样僵硬而缓慢。
我记得这么清楚,可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好人,他并不是,他是一个坏脾气的老头,而且他也讨厌我。这点我非常肯定。每次我去他们家找外婆,他都显得很生气,明明他话都说不清楚了,一生气更是只会嗷嗷叫。但是,你还是能从他混浊的眼,僵硬的脸孔,猛烈挥动却无法伸直的左手手势,还有他始终夹着根烟的右手的抬手频率,以及布满络腮胡茬的嘴巴“叭嗒叭嗒”抽烟的速度,清楚明白地意识到:他有多么不欢迎你!
刚开始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直觉地避开他,以免被他驱赶出门,别看他年纪大、行动迟缓,力气可是大的很!
有一次,我看到他站在堂屋前的屋檐下正在推攘外婆,好像是嫌她没领会他的意思,或者是生气她不肯按他说的去做,他用手使劲推外婆。如果说他的身体像一块大岩石,那外婆至多就是岩石边上一株小树苗,相形之下极为单薄。
外婆家这一排老平房,年纪也很老很老了,屋檐下的那条走廊地面坑坑洼洼的,不怎么平整。老头子那么大力一推,外婆身体一歪,脚下站不稳,眼瞅着就要摔倒在地。我跟表弟阿钟分别从旁窜过去,好险扶住了她。
我愤愤地瞪了老头儿一眼,却也没敢说什么。
外婆不高兴地唠唠叨叨抱怨了老头儿一阵,也没拿他怎么样,好像早习惯了这种事,并没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儿,她一边嘴里嘟嘟囔囔抱怨,一边掏出钱来,仔仔细细数出几张毛票给外公,让他自己去村口桥头的杂货店里买烟去。
原来是讨烟钱啊!
这个老头儿,一天里只要是醒着,他就不能一刻没烟抽!烟的好坏无所谓,越是劣质可能反而更合他的胃口,因为会更呛口,更有劲儿。可是一包烟再便宜,也架不住他一天十八个小时不停歇的抽啊!
他自己不赚钱,只会伸手向外婆要,但外婆好像也没什么钱吧?
吃饭的谷米是不缺的,他们二老自己的田地,加上二个舅舅的田地,因为壮丁都出外打工赚钱了,水稻田只能转租给他人,每年得定量的稻谷作为租金,这些稻谷足够一大家子吃整年了。屋后的几块菜地是外婆自己在打理,蔬菜瓜果四季不断地有出产,除了平日里供自己家吃外,也会拿些到菜市场去卖,换取点现钱。那点卖菜钱,至多也就够她买些生活的油盐酱醋糖,大概是不够天天买肉的。
唉,那个时节的人可真是穷啊!
我想,我也知道为什么外公那么讨厌我去他们家了。只要我一去外婆家,外婆就必然去村口,割一块五花肉,或者带一袋细白糖。肥肉熬油,瘦肉炒菜。午饭过后,晚饭之前,还必然会有一顿小点心。或者是奢侈的油炸“巧姑”(一种面粉做的类似麻花的小食),或者是一锅鲜美的“麦疙瘩”(一种家常的炖煮的面食),或者是金黄软糯的糖烤油饼,或者是几只埋在土灶里煨得烂熟的烤蕃薯。无论是什么吃食,都同样令我惊喜和满足。对当时的我而言,这不仅仅是满足了小孩子永远贪不够的口腹之欲,更是发现了“居然有人愿意让我予取予求”所带来的满足感。
为了证实这一点,我有时甚至会在半夜三更的时候向外婆要求吃夜宵,还必须是现做的,热的!小孩子的古怪和残忍,有时的确非常人所能理解。而神奇的是,外婆居然真的会同意。她会马上披衣下床,到另一头的厨房间里升起火,迅速做碗点心出来。她站在灶台前忙,我蹲坐在灶台后烧火。灶洞里交叉堆叠的三四根干木柴,烧的噼啪作响,红通通的火焰直往坑洞外涌,热气扑在人脸上,烘烤的脸皮干干的,软软的。外面是无边的黑夜,而这间简陋狭小的灶间里,有昏黄温暖的光亮从两片破旧的木门缝隙里泄漏出去,还有勾人食欲的香味,伴随着掀锅时蒸腾而起的热气,氤氲满室。当时的这个小灶间,大概是全世界最让我心喜的地方了,没有之一。
正因为如此,我的到访,势必会让外婆的荷包受损。哪怕我故意说不喜欢吃肉或者减少逗留玩耍的时间,还是会让外婆破费不少。如此一来,外公的烟钱,必然也被我分薄去了。
可怜的老头儿,有这么个奢侈的爱好,自己却没有钱,完全要仰人鼻息过日子,难怪脾气这么差!不给我好脸色可以理解,但他怎么能对他的“施主”这么差劲呢?万一把她推出个好歹来,没有了她,谁给他洗衣做饭赚烟钱?真是傻!
(2)采茶卖钱的老太太
自从意识到外婆缺钱后,我在外婆家都尽量不吃肉了,努力营造“我只爱吃蔬菜”的幻像,点心也尽量捡些便宜易得的食材下菜单,我要的又不只是那一口食物。而且,即使有足够长的假期,我每次也尽量只待几天。唉,外婆太穷了,养不活我,还是让她少花点钱,多点时间忙她自己的事——种菜,喂鸡,喂鸭,养大了好卖钱,多给她自己存点零花钱吧。她可还得养着一个烟不离手的坏脾气老头呢。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特别喜欢采茶季的到来。
那段时间从采摘茶叶所得到的报酬,大概是外婆在一年之中收入最丰的时候了吧。尤其是在谷雨之前,据说那时采摘的茶叶,最嫩,最鲜,最珍贵。而其中,又属头道采摘的茶尖儿,最为值钱。
那时候,每天天才蒙蒙亮,我们就跟着外婆出门了,每人背个竹筐竹篮,兴致勃勃走出村子往东边的茶山进发。如果是平时,我们肯定都会赖床,只有在采茶这个时节,我们才会主动要求外婆叫醒我们,然后缠着她带我们一起进山去采茶。有时,因为我们的磨磨蹭蹭,也会耽误外婆正常采茶的时间。可是她从来没有真正生气,甚或丢下我们自己走,最多就是烦恼地抱怨几句,然后还要催我们吃饱点早饭,记得带上水壶。
村子东边,就是一个连着一个的茶山坡,收购茶叶的茶厂就建在村边的入山口,二三间像仓库一样又高又大又空荡荡的大瓦房,只有在采茶季节时才开放,热闹,有人气。
清晨的茶山很安静,外婆总是去的最早的,那时候似乎总有白色的薄雾缭绕四周,因为最早采摘的茶叶总是有些湿湿的。
我们一开始总是采错,误以为所有长在茶树上的叶子都是茶叶,都可以采摘。被外婆指正后才晓得,原来只有每根分枝上,最顶端的一撮嫩尖儿,才是可用的茶叶,其他的只能叫茶树叶片儿,却不能称之为正经“茶叶”。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得不留神采摘了,又得眼疾手快些,才能赶在太阳蒸发完雾气、开始活烤人肉前,采摘到足够的“青草”茶——未经粗焙烘烤的新鲜茶叶——卖到茶厂换取一天的辛苦钱。
茶山上的茶树在我看来都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它们还不像水稻田会有土埂加以分隔区别,整列整列、连绵不绝的茶树林,长得足有五岁到十岁的小孩那么高。村民们究竟是如何知道哪些茶树是属于自己家的呢?就没有人会误摘了别人家的吗?
我是分不出它们彼此间的分隔在哪里,一不小心采的远了,就会被外婆给喊回来,说我跑人家地里去了。然后我就依言听令,换一排茶树,再一路往回采。
采茶叶其实很辛苦啊,看着好像挺轻松,采一朵,摘一朵,费不了多少力气,但是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采摘,人们得一直立着,采着,挪动着,不止腰腿受苦受累,就是手臂,也会因为持续采摘这个机械动作而变得酸痛难举,更不要说一直需要揪掐茶叶的手指了,长时间的摩擦导致指尖火辣辣的疼痛。
等到太阳高高升起时,就不能再采茶了。一来太阳会把人晒晕,二来茶叶也会变得干涩难采。当然,我认为主要是因为太阳下采摘,辛苦与所得会极不划算。被太阳烤干的茶叶称不出重量,而烈日下付出的劳力却会透支健康,卖的茶叶钱还不够买药的呢。所以,约定成俗都是在上午完成一天的采摘工作,而下午日落后不采摘的原因,我猜应该是光线不行,看不清当然无法采摘了。
本来我和表弟那么卖力采茶是想帮外婆赚点钱,补贴点家用,可结果是我们二个采摘到的归拢到一起,看起来还挺多,用手压一压拢一拢,就发现全是虚的,一称重量,只值个一块二块的……而外婆同样大小的一筐,却是压得实实的沉沉的,一天下来也能卖个十几、二十的,实在是厉害!
我们想把我们采摘的茶叶归到外婆那筐里,外婆笑着拒绝了,她让我们自己摘到的自己卖,卖得的钱就算是我们的零花钱,爱怎么花怎么花去,她全不干涉。
这样一来,倒是激起了我们更大的采茶兴趣,每次都咬紧牙,顶着大太阳晒得满头大汗也想多摘那么一株半颗的。一边淌着汗忍着辛苦采茶叶,一边想象着快到嘴的冒着凉气儿的冰棍,越想越渴,越渴就越加劲儿采茶。其实,如果不吃那根冰棍,不就可以不流汗也不会渴了吗?你说说,这是何苦来哉?
这种高收益的采茶时间没几天,季节很短,中间还要去掉刮风下雨天。过了最佳黄金时节,还是可以继续采收,而且采收时期会更长,只是这时候的茶叶就掉价了,尤其是“青草”茶叶,那基本上已经卖不上什么价钱了。
这时,外婆就不卖“青草”茶了,而是带回来,自己在土灶上用铁锅进行手工粗焙。用小火烘热铁锅,把青草茶倒入锅中,用手快速把茶叶揉捏搓团,直至它们成为一粒粒圆滚滚的轻飘飘的熟茶。她会卖一部分给茶商,再留一部分自家用或者分送给亲友。
我曾好奇地把这种新制成的粗焙茶,捡了几粒丢进那一杯刚烧开的沸水中。只见圆圆的一粒粒,遇热水后渐渐舒展,原本黑褐色的干叶,吸水后仿佛恢复了青春,一点,一点,变得鲜亮饱满润泽,新鲜但尚不浓郁的茶香味儿,也随着热气逸出杯口,散进空气里。
有时,我觉得人们喝茶,并不是为了喝那一口远不如咖啡刺激的茶汤,而是欣赏茶和水相遇时产生的一系列变化。
干枯,滋润。
寡淡,香氲。
似乎是枯竭的生命得到了重生。这种变化,挺有意思的。
(3)不肯入睡的坏脾气老头
老头不止有烟不离手的坏毛病,而且他还有另外一个古怪毛病——不肯睡觉。
当时因为大舅要结婚,外公外婆已经把仅有的房产全部平均分给了两个舅舅,但因为他们都不在家,所以除了舅舅们各自的卧室外,其他房间他们可以随意使用,反正也只是些破凳烂椅的,没有什么值钱家具。
外公和外婆各有一间睡房,外婆睡在大舅家的一间屋里,那里摆着大舅妈陪嫁过来的一台黑白电视机,是他们留给二老用的,那时候电视机可不多,能收看的大概也就几个中央电视台吧,随便放什么节目都已很令人兴奋了。
老头每天晚上吃完饭,都会准时坐到电视机前面,一直一直守到电视机屏幕挂黑白大饼,或者闪雪花了,他还不肯回自己房间去睡觉。
我怀疑他根本没有在看电视,因为很多次,我一扭头就看到他半垂着脑袋在打呼噜,我摇醒他,他还冲我发脾气,又是挥手又不肯承认他睡着了。
直到电视上什么画面也没了,只剩下雪花和“飒飒飒飒”的噪音了,他还不肯走。他不走,我没法安心睡觉。我只好摇醒外婆,让她赶他回去睡觉。
老头也会冲外婆发脾气嚷嚷,但是外婆生气了也会骂他,赶他二遍威胁要断他香烟后,他就只得不甘不愿地,仿佛他自己房间有什么吓人的东西一样的,慢吞吞走回去。
每次都要这样催赶,真是让人烦恼。
我慢慢地发现,他好像是不敢晚上入睡。是怕睡着了醒不来吗?这有什么好怕的?真是个怪老头。
(4)病倒的老太太
外婆是一个好看的小老太太,虽然常年穿着一身深色布褂布裤布鞋,但她面庞白净秀气,还有一头过于年轻的乌黑短发。
我很是奇怪,一个老了还这么好看的老太太,怎么会嫁给一个又丑又穷又坏脾气的老头呢?她那么好脾气,总是笑眯眯的。而那个老头什么也不会做,只会成天发脾气。想来是因为她年轻时吃坏了药导致耳聋的缘故吧。老头可真是捡着了大便宜啊。
外婆会说话,只是随着年岁上去,有些发音变得模糊走调;如果是面对面,她完全看得懂人家所说的话。可惜,就是听不见。听不见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勤劳能干的老太太,除了睡觉,没有一刻肯闲下来,总在做事,总在忙活,一天到晚整个人滴溜溜地打着转,不肯稍微歇歇。这就是天生的劳碌命吗?
她就像她自己制作的那一捧粗茶,不起眼,却自有芳香,以及柔韧坚强的生命力。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饿不死打不哭的老太太,却倒在家庭纷争中。
在我刚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没多久,就听到外婆病倒了,人已经快不行了的消息。我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生活不是越来越好了吗?怎么会突然病倒?
自从我进入高中寄宿后,就很少去看外婆了,偶尔去看望,也是吃顿饭就回来。随着舅舅们返乡定居,旧屋被推平,换成了二栋新楼。但,那里已经不是外婆家了,而是舅舅们的家,外公外婆也只是寄宿者,并非主人。而我,并不怎么爱住在别人家里。
我赶去舅舅家,外婆外公住在小舅舅家的一楼。
室内的光线有些阴暗,屋里屋外已经聚拢了一堆亲友邻里,人们在叹着气,他们互相私语,不停有人进进出出走动。
外婆躺在里间的一张藤椅上,嘴里不停地在含糊不清地念叨,表情痛苦而怨忿。她已经看不清人了,眼睛似合似开,仿佛感觉到身边有人接近,猛地拔高了声量想说话,但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马上就力竭。
实在难以置信自己所看到的,本来只是瘦弱但很精神的老太太,似乎被吸干了一样,整个人枯败得像纸片一样,身上的衣服就像直接铺在躺椅上似的。我在她旁边悄悄坐下,不敢去握她平放在扶手上的手,只是隔着衣服摸了摸她的手腕,眼泪就突如其来往下掉——太瘦了,说那是一根骨头也不为过。
叫她,她是听不见的;摸她,她也似乎毫无感觉了。
有人把我拉出门外,把我安置在门口太阳底下坐着。我第一次放肆地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淌眼泪,没处躲,没处藏。我觉得外婆太傻了,老天真。你管他们那么多干什么?你管得着吗?
那个饥荒年代过来的人,兄弟姐妹那么多,父母给双筷子给碗饭养到半大他们就得充当成人自谋生计了,一个锅里抢饭吃,喂饱肚子都不易了,哪来的柔软心肠培养出深厚感情?
每个人赤手空拳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又凭什么让他们拿出来分享给并无亲厚感情,只有血缘关系的人呢?尤其是,他们已经各有妻儿的情况下,那并不是谁一个人就可以做主支配的家庭共有资产。
他们和不和睦,关你一个养老的人有何干系?你心疼小儿子,念着他生活不易,只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尽些心力就好了,何必生这么大气伤身动体的呢?
你一心只惦着不听话的儿子,是否有想过依赖你生活的老头呢?
一九九八年,夏。外婆,病,卒。
隔年,外公,意外,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