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于1916年起受教于胡塞尔,即被卷入现象学运动,并不久成为现象学的主导人之一,以至于胡塞尔曾说:“现象学运动,海德格尔与我而已。”《存在与时间》一书就是海德格尔仍处于现象学运动的中心时写的。它第一次发表是在胡塞尔主编的《现象学年鉴》上,并题献给胡塞尔。
此书不仅处处响着现象学的声音,而且有长长的第七节专论现象学。原本他准备在这本书中以“现象学观念”为题更详细地阐发他对现象学的理解与运用,不过这部分始终未以终稿形式出版,在同一时期,海德格尔以“现象学的基本概念”为题讲演,这些讲演后来亦成书出版。他那时候会讲演的无论涉及神学还是哲学还是什么总要与现象学勾挂在一起。
无论海德格尔在20年代与胡塞尔合作的如何紧密,他提出的现象学一上来就与胡塞尔所提的有很大差距。胡塞尔现象学中他最不能接受的大概有两点。一是胡塞尔始终把先验还原与先验唯心主义结合在一起,而海德格尔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接受先验唯心论的立场。二是胡塞尔主张一切意义的终极源象须在先验主观性中寻找,而海德格尔却拒绝接受一个与世界相脱离的主体。于是,海德格尔一面声称原则上追随胡塞尔的现象学,一面又坚持有权修正和发展它,虽然这一修正发展以胡塞尔现象学为基础。这里的基础主要指的是胡塞尔较早的著作《逻辑研究》;而对较晚的而且一般认为更为重要的《现象学观念》一书,海德格尔很少提到。
从海德格尔这方面说,现象学一上来就和对存在的追问联系在一起。所以现象学主要地不是一家流派或某种哲学立场,而是一种方法概念。现象学关心的不是哲学研究的对象是什么,而是哲学研究如何进行。如何进行呢?最著名的口号就是 “面向事情本身”[zu den Sachen selbst]。从否定方面讲,这个口号意在排除不加反省偶然拾来的各种哲学概念框架,这些框架原为探索事质而设,后来却硬结得阻碍了我们探入事质的眼光。但从建树方面来讲,如何方能面向事情本身了呢?现象学指的是不是直觉一类的东西?这就涉及到现象学的内容。像通常一样,海德格尔对现象学作考察,更多地从“现象学”这个词及其可能的含蕴入手,而不很关注这种方法如何为某一个或某些个哲学家实际运用着。这种作法暗含着:他所从事的现象学研究是从本真处着手,别人怎样从事,与现象学的本质倒底没多大关系。
现象学[Phänomenologie]这个词,很容易就分成两个组成部分:现象[phainomenon, phänomen]和学[logos,Logik]。我们先来捉摸现象。
据海德格尔考证,我们现在通译为“现象”的希腊词 phainomenon来自动词phainesthai。动词的意义是显现、让自身显现;那么,相应的名词phainomenon就是显现者,自我显现者。 而动词phainesthai本身又来自动词phaino,其意义为“携入光明中”。而phaino的前缀pha指的就是光明,明亮者,能使某种东西在其中公开自身是的场所。这样看起来,现象整体指的就是白于天光之下的一切。希腊人有时干脆把现象与存在者并为一事。
存在者可以通过很多方式显现,有时它甚至恰恰显现为它们不是的东西,这时我们称之为显象[Schein, scheinen ]。真正显现自身是现象的最根本的含义;但是,显象也从本质上包括在显现观念中。用歪曲了的方式显现总还是一种显现。所以,显象与单单外表不同。海德格尔有时区分来自希腊文的 Phänomen和本土德文的Erscheinung,用前者指显现,后者指仅仅外表。这就给中文翻译带来了困难,因为Ersheinung一直与 Phänomen一样被译成“现象”,而且在通常讲法中,在其它哲学中两者也确实不加区分。这类人为的区分在20年代海德格尔作得很多,其中有不少,包括眼下所涉及的这一种,后来都放弃了。我们暂用“现象”来译Phänomen而用“现相”来译Erscheinung 。
当然,我们马上要问:如果存在者根本没有显现,哪儿来的外表呢?这恰是海德格尔要我们问的。无论如其本然也罢不如其本然也罢,存在者总显现了。只有外表而不包含任何显现是不可能的。“虽然‘现相’不是且绝不会是现象意义上的显现,但现相只有根据某种东西的显现才是可能的。”① 例如标志、症候、象征都是现相的例子。它们虽然不直接有一个本身可以显现,但它们却指示着某种或真或不真的显现。这里并非没有探究的余地。不过,海德格尔在这里的要旨在于否定把物自身和纯现象完全隔绝开来的主张。康德由于没分清现象和现相而陷于混乱。他忽而认为现象是“经验直观的对象”,即确确实实显现自身的东西,忽而又把现相理解为单纯现相,在它背它躲着始终不显现的东西。
辨明了“现象”,下一步是辨明“logos”。上节已讲到logos, 以后还将多次谈到,所以眼下只粗粗谈一下。
Logos这个词有数不清的翻译法,其实也就有数不清的解释法。诸如理性、道、语言、判断、定义、根据、关系等等。海德格尔建议译logos为“言谈”。但这就立即要求我们弄清“言谈”[die Rede]是什么意思。据他的讲法,logos这种言谈指的是把在言谈中话题所及的东西公开出来,让人来看言谈之所及,而且是从言谈所及的东西本身来看。
经过这样的解释,就不难看出,现象和logos原本就有一种内在联系。两个词合在一起而成的“现象学”所指的于是就是:“从显现的东西本身那里、如它从其本身所显现的那样让它被看到。”② 显而易见,这也就等于说“面向事情本身”了。同时也说明了为什么现象学指的是研究方法。“现象学”这个名称并没有先把对象指称出来,所以与“生物学”或“神学”那类名称不同,在那里像“生物”、“神”这样的东西明确地就是这些学科的对象了。
看起来,凡是如存在者就其本身显现的那样展示存在者,就都是现象学。流俗见解确实这样来看待现象学。这样的现象学却只还是形式上的现象学罢了。真正的现象学所要展示的“现象”与众不同,它依其本质就是展示活动的必然课题。这是什么呢?它显然
首先和通常恰恰不显现,同首先和通常显现着的东西相对而掩蔽着,但同时又从本质上属于首先和通常显现着的东西,造就它们的意义与根据。
这个在不同寻常的意义上掩蔽不露或复又落回遮盖之下的东西,或仅仅“以伪装的方式”显现的东西,却不是这种那种存在者,而是……存在者的存在。③
我们已经知道,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会被遮盖得如此之甚,乃至存在问题几千年都被忘掉了。我们猜测,存在一定躲在存在者背后,所以才谈得上遮盖。不,海德格尔告诉我们,“在现象学的现象‘背后’,本质上就没有什么东西”;④ 然而,“应得成为现象的东西仍可能掩蔽不露。恰恰因为现象首先和通常不是给予的,所以才需要现象学。”⑤ 真正的现象,即存在,要博而后得。可见,现象学讲的根本不是通常所谓的直觉。现象学本质上是批判的。
现象学是要让存在显现。所以,无论什么存在论,只要它以存在为指归,它就非得通过现象学方法。“存在论只有作为现象学才是可能的”。不仅如此。存在论除了让存在显现,也并无它法可把捉存在;所以,“现象学……即是存在论”。我们下一节⑥ 即将看到,要开展存在论的工作,首先要建立“基础存在论”,即首先要让人这种存在者的存在显现。与之相应,现象学首先关注的是人的存在。如前面提示过的,海德格尔的人的现象学与胡塞尔的先验自我的现象学有很大不同。胡塞尔把先验还原一直推及日常自我从而把它还原为不具世界性的先验主观性,海德格尔则坚持认为这种还原既不必要也不可能;无论怎样还原,世界总是人的本质构成部分。这些主张强烈地体现在《存在与时间》里。⑦
海德格尔的现象学与胡塞尔的现象学分歧如此之深,乃至我怀疑海德格尔参与胡塞尔为首的现象学运动带着多少真诚。 自30年代,海德格尔放弃了“现象学”这个术语。我们已知道,“存在论”也不提了。这些迹象令人猜测海德格尔放弃了现象学及现象学方法(本文由微信公众号“慧田哲学”推送)。从海氏1962年写给理查森的信以及他的讲座《我走向现象学的道路》可以看到,他与胡塞尔的基本分歧从一开始就认为现象学的最终现象是存在者的存在而不是意向性意识或先验自我这类东西。他不再使用现象学这一术语是想避免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现象学使用同一名称而引起混乱。在他本人则始终坚持着现象学,当然是他所理解的现象学。
无论海德格尔与现象学运动的关系如何,他对现象问题的研究从未停顿过,且经历了大幅度的改变和加深。始终如一的则是,他所说的现象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存在者,而是存在者的存在。“现象”归根到底是指:
威能者原始地升起而卓然自立,phainesthai,这就是有一个世界显圣[Epiphanie]这样伟大意义上的现象 [Erscheinung]。⑧
这种现象所区别的,是现成事物的寻常外观,人可共睹却不足道。这是海德格尔存在观现象观的枢要之一。非借此就无法理解何以虽面对存在者,存在却仍然可能不显现,何以存在者通常不昭示存在一一寻常存在者堕入平庸的物件,不足昭示存在的真谛。
在海德格尔看来,希腊人所说的原始升起而卓然自立的physis表现出了存在与现象原始合一的境界。现象和存在、现象学和存在论在概念方面的结合海德格尔早期就确定下来,存在显现的处所,他则在到处寻找。人,艺术作品,言词都标识着这样的处所。
同时,海德格尔愈来愈怀疑现象的本质来惊本身会显现。然而在现象的本源中有一种什么东西趋人而来,在这种东西里包藏着在场和在场者的双重体。这一双重体虽向来已宣示于人,其本身却掩蔽着。这样的现象过程已不能用概念语言表达清楚。海德格尔后来引入了天地人神这些讲法。借助这些讲法,他提出神虽然始终不可知,去借天穹敞开其为神。
神通过天穹而现象是一种展示,它让人看见那自我掩蔽者。不过,它不是把掩蔽者从其隐蔽中揪出来给人看,相反,它只有把掩蔽者深护于其掩蔽中才得让人看。不可知的神就这样通过天穹开敞而作为不可知者现象。⑨
现象学的基本方向一开始就提出来了,但还远远没有弄清现象到底是怎样现象的。我们将在真理篇第4节再次回到这个问题上来。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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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存在与时间》,第29页。
② 同上书,第34页。
③ 同上书,第35页。
④ 同上书,第36页。
⑤ 同上书,第36页。
⑥ 本书《海德格尔哲学概论》第3.1节,第56页。
⑦ 海德格尔与胡塞尔在这方面的争执,可参阅胡塞尔《现象学的心理学》一书附录。
⑧ 《形而上学导论》,第67页。
⑨ 《演讲与论文集》第2卷,第7页。
⑩ 本书《海德格尔哲学概论》第5.4节,第1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