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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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人流推着往前走,我仿佛在参加一项集体的朝拜活动。明煌耀目,借着这灯光的俯照,雕花护栏与方砖瓷块、盐水鸭与桂花圆子粥、蜷蜿古巷与梦幻河道正忘我而唯我地裎露着。这物华天宝之感把偏靘色的夜空美化得有了仙境的气象,整条街也在这种光线中恍惚荡漾。

  茶坊门厅前虚隔着水粉长幔,内有身着素净汉服的女子端然抚琴,我不甚懂乐曲,就滞钝多礼地站立在一旁。隐约可见她春笋手半舒嫩玉,脸堆三月娇花而玉体袅娜。弹罢,她朝我庄姝嫣然一笑,横波皓齿。就这荡出的一笑,让我错愕不已。一见如故,如此相像。

  早间混迹人群,在大屠杀纪念馆里消磨时间。人们絮烦的交谈与庞大的观光人数冲淡了这里原本应有的沉重与祈愿的氛围。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我想我会继续盲目地跟随他们匆忙的前进方向。我突然在面目痛苦扭曲的所有当事照片中发现一张笑脸。那是怎样的一张的脸啊,鹅蛋脸上有着深邃的五官,仿佛是河水冲刷侵蚀后的地貌那般浮出地表。挑眉下的双眸光彩晶莹,丰唇正毫无保留地向两颊处绽开。她在笑,在轻蔑地笑,又在低贱地笑,那种新鲜的痛苦直逼心灵,我默默地承受着遽然而至的冲击。已然没有对好看与否判断的意识,只是感受到自己内心受到剧烈的震颤。

  走近,再近一点。我可以注意到她有点高低眉,有一咎头发缠在日军的血刀上。照片旁是整饬的宋体字对其场景的描述,我心下竟有些不屑一看。文字已经没有力量来驾驭这背后丰富的深意,我们所能做的便是恭恭敬敬地观望,虔虔诚诚地揣测,最后谦谦逊逊地道别。她在被日军糟蹋的一瞬间,瞬间具备了自然的张力与原始的母性,容纳暴戾、血腥与杀戮,同时任人践踏,让自己的地位低矮到海平面以下,以便承担人世间更多的弱点与丑恶,这空前绝后的怒放被我无意间看到,她那隐藏的品质刹那间拔地而起,她宽容地笑了笑,实则也在苦难中解放了被禁锢的灵魂。她是真正的女性。这也是古典东方的抽象英雄主义。手无寸铁的她无法驱赶这些狰狞的一切,也没有反抗,就把自己敞开着,用身体进行一种革命,将自己的身子贬值,让这廉价的气息去侮辱欺凌自己的人。这一笑,她实现了自身精神的脱缰,不管有人是否懂得,反正她已经借助一场毁灭做到了柔性的反击。不知是历史的偶然还是怎么,这一幕被人拍摄到,并被完好地保留在六七十年后的南京博物馆里。我自嘲地笑自己过分解读了眼前的女子,蓦然感受到她眼里像刀片一样的寒光正直直地向我射来,无处可躲。她在看着我,她在逼我继续思考下去,她要让自己被压抑的意义被重新挖掘与洗牌。她需要这样的价值确证。我发现自己无法承受思虑带给自己的痛苦与无力,我落荒而逃。可是那轻飘飘的一笑,就这么轻易地停靠在我这个毫不起眼的后人的心坎上。

  两个至纯至善的笑容在沿岸皆为红粉玉楼的秦淮交融,最终成了有机的整体,拐弯抹角地提醒我去直视自己未完成的思考任务。我低头慢腾腾地吃着酥饼,试图找个回旋之地回避。最终无法,只得妥协。我静静地去还原那个笑,带着冷艳的凋敝之美。它是高级的仇恨,博大到让人压根无法意识到生命层面的壮美。它不过是需要去揣摩与回味,方可求得理解。这是一种优美而极具个性的壮举。望着妙处难言的风光,我也在须臾间明白了这祥和盛世的远意所在。宛如一个天涯歌女饱尝了世间的疾苦,绿鬟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弦断。今年老去年。余生只愿在深山幽谷里晏然度日,知道自己心之所向,并维持了相对稳定的心灵秩序。

  我托着腮,散乱着头发,姿势随意,坐在台阶上,静默地凝视着流动的一切。我很享受这镇定的感觉,我想我已经懂了她的笑,顺便也在置换历史的思维中更懂了南京。人生需要这样的懂得。兴许她曾在这样的宁和中感受清晓梦回与乍闻鸡啼,或穿着白狐紫貂安分地过着斯文生涯,亦或闲坐在茶馆,让理想主义贴合现实主义。只是都无关紧要了,是她的笑,让她生命质地不同凡俗,有了质的飞跃。我满心欢喜地看了一眼重重叠叠参参差差明明暗暗的景物如覆印般的倒影。即便一阵风吹来,潋滟而碎,我亦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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