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玉中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的一天，地处河西走廊中部的临泽迎来了立冬后的第一场瑞雪。五颜六色的七彩丹霞一夜过后都戴上了天使的白帽子；大地和被严冬撸去了绿叶的枯树，还有摊踏在满地枯萎泛黄的杂草……统统都穿起了天使赐给的白衣裳。虽然漫天飞着鹅毛般的雪花，天寒地冻，可街上的人却比往日多起来了。不论走到哪里，一堆一伙的人们都在议论同一件事：张掖开物资交流大会了！人们各自的眼中几乎都流溢着欣喜好奇的光芒。
“今天坐公共车可就难了，车站上围满了坐车的人，过去了几趟车我们都没能挤上去呀！”
人群中有几个戴破帽子的中年人惊喜地大声喧哗。
我和站长路过那儿时正好听到了这个消息。站长拉住我说：“多少年没见过这场面了，咱俩去逛逛吧！”
站长是一九五六年到公社兽医站工作的。据他说，物资交流大会五十年代开过几次，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了。
我和站长坐着公社唯一的一辆解放牌卡车来到了张掖。
广场上人山人海。四周都搭起了小商小贩们做买卖的帆布蓬；有卖小吃的，有卖五金的，有卖百货的，还有河南人耍猴儿的……放眼望去，哪个摊子都挤满了人。雪天雪地里人们各个嘴里都哈着白气，揉搓着冻红了的双手；琳琅满目的百货摊摆得好大好长，毛巾袜子梳子镜子……样样齐全。几位年轻姑娘站在柜台圈住的里面，嘴里吸溜着冰人的冷气，白嫩的脸蛋冻出了引人的红润；脚在地上不停地来回移动，发出“啪啪啪”地脚掌踩地声。她们正忙着接待围过来购买商品的顾客。哦！我明白了，这些姑娘都是在国营商店站柜台的营业员。多少年来，谁见过这些高傲的姑娘在冰天雪地里摆摊呢？简直是希奇事！
整个广场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广场的东侧搭着一座豪华的戏台，人们正拥拥挤挤踮起脚尖扒着脖子看戏呢！记得那天演的是秦腔《十五贯》，我和站长也立在人群后面好奇地挺着脖子观看。在我的脑海里，多少年来都装的是革命样板戏，什么《沙家浜》、《红色年子军》、《智取威虎山》、《红灯记》、《白毛女》等。这些穿黑袍大褂、化妆成花脸黄胡子的古装戏我已经印象不深了……
戏台上出现的是穿黑袍甩着纱帽翅子的古代州官，他正在严厉地审问鼻梁上涂一块白色的小丑娄啊鼠；州官脑后一侧的纱帽翅子在他来回走动中大幅度地摆动着，而另一侧却一动不动。我正看得好奇，站长突然拽了我一把：“快走，肚子饿得不行了。”
我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地跟站长找小吃摊。走了几家都被人围得水泄不通。那时候，国营饭店本来就很少，个体饭店绝对没有。当时的政策是巩固和发展国营和集体经济，严厉禁止个体经济。可以说，今天摆摊的这些小商小贩们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第一批个体经营者……
我和站长挤进了长长地排在挨百货摊的那家小吃摊上的队伍里耐心地等待着。我听到旁边百货摊上的几位年轻女营业员嘻嘻哈哈地议论起来：“哈呀，从来未见过这么多的人，咱今天这一阵子的营业额比商店里几天的销售额都高！”
是啊，多少年来，那些搞商品销售的人们都习惯于坐店经商；看来，这些墨守成规的旧观念有必要让改革之风吹一吹了……
匆匆吃了一碗等了半天才得到的羊肉泡馍。我仍然惦记着挤进人群里去看戏。可站长说什么都要拉住我快快走，他皱着眉焦急地说：“快找住处吧，迟了就找不到住的地方了。”我只好放弃了看戏的念头，跟着站长跑……
张掖所有的国营、集体的旅社几乎都跑遍了，没有碰上一家有空房的旅馆。太阳已经快落山头了，站长突然想起了住车马店。
车马店是城市附近的农村生产队集体办的招待赶着车马进城办事的农民的临时歇脚点；那里的房间和铺盖都十分简陋，卫生条件极差。可是实在没办法，只有走这一条路了，这么冷的天总不能睡在大马路上吧！我和站长一路寻问找到了一家车马店，没想到条件这么差劲的地方竟然也都挤满了寻找住宿的人。我们又问着找了好多个车马店，都是人满为患。在车马店住宿彻底无望了。
天马上就黑下来了，雪仍然飘飘洒洒地落在地上；我的头上脸上和脖子里不时被凉丝丝的雪花亲吻着。街道上的人们在匆匆地走动着。我突然像有了灵感一样，觉得这些蠕动的人群就是潜伏在严冬里的春的暖流……
看来，今晚是找不到住的地方了。怎么办？
就在无助之时站长皱着的眉头突然展开了：“有办法了，找地区防疫站的朱站长！”
噢！我㤽楚的心立刻宽畅了许多。是啊！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朱站长两年前在我们公社卫生院住过半年多。他和我们兽医站合作搞了一段人畜共患的传染病方面的防疫工作。我们每天陪朱站长下生产队搞工作，晚上常聚在一起喝酒拉家常，半年过去就互相都混得很熟了……
来到地区防疫站，正好朱站长在家。
知道了我们的来意后，朱站长立即为我们想办法。他先找了一趟单位上管客房的人员，结果是客房住满了人。朱站长为难地说：“我家里也来了两个亲戚，要不然你俩就在我家住下了。”
朱站长把我们领到他的办公室。他把两张办公桌对在一起，说：“我拿个被子来，你们将就一晚上吧。”
这天晚上，我和站长几乎都没有睡着。不是房间冷，办公室里烧着热烘烘的暖气呢！也不是地方陌生，而是脑海里像沸水般翻腾着一天来在交流会上的所见所闻，感叹沉睡了多少年的大地突然被三中全会的春风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