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严上树与禅门触背关

        禅门公案之勘悟,不啻言辞道破之囿。然时人寓此境地,困于迷思,不舍窠臼,论及禅门公案,仍以不可言说为密义,抱守固执。或托“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以作搪塞,实则皆无实义也。

        《维摩诘所说经入不二法门品第九》其末云,如是诸菩萨各各说已,问文殊师利: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 文殊师利曰: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于是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 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说是入不二法门品时,于此众中,五千菩萨皆入不二法门,得无生法忍。

        以维摩诘所示现,禅宗行“无有文字语言”为实修契道,入不二法门。然若学人假以离言,苟从法门,实则示生灭相,未得无生之真谛。何也?文殊师利有所言赞,皆因诸仁者于罗织文辞处,未能离相演法,而维摩诘默然不语则破执而出,故言指此为真入不二法门。此为一也。

        其二,诸法空无自性,皆非实有,故于此无言可对,无思可对,无识可对。此皆因无可言说、无可思量之对象故。相空故识空,相无则法无,本自离相,无可演说,故而沉默以对,如此入不二法门。若学人困守沉默,反坠有为,未解方便。

        故若着相织辞则触,执法弃言则背,或有为或无为,皆妄心造弄,未能入绝待之境、不二之门。

        沩仰宗香严智闲有一著名公案,名香严上树。时师(智闲)问曰“口衔树枝,脚不蹋枝,手不攀枝,树下忽有人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不对他,又违他所问,若对他,又丧身失命,当凭么时作么生即得。”时有虎头招上座出众云:“树上即不同,未上树时请和尚道。”香严乃呵呵大笑。

        某日,搜读此公案,忽得一论。云及上树喻明心见性,已到“那边”,未上树谓迷头弄影,犹在“这边”,在“那边”绝待境界,不可臆想言说,否则落入悟后迷,故云“丧身失命”。虎头招上座道,“未上树时请和尚道,”盖请香严为未悟道者开示法门。香严呵呵大笑,一恐言语道说,便丧身失命,一系自己经验,终不为他人说破。综此所论,香严智闲但恐言语陷落,故不为说破。此论以为,若说破则有悟后迷的心境退转。

        余谓不然!此引大般若经有云,“尔时具寿善现白佛言。世尊。不退转菩萨摩诃萨。有何行有何状有何相。我等云何知是不退转菩萨摩诃萨。佛言。善现。若菩萨摩诃萨能如实知诸异生地。诸声闻地。诸独觉地。诸菩萨地。诸如来地。如是诸地。于诸法真如中。无变异无分别。皆无二无二分。是菩萨摩诃萨虽如实悟入诸法真如。而于诸法真如无所分别。以无所得为方便故。是菩萨摩诃萨既如实悟入诸法真如已。虽闻真如与一切法无二无别而无疑滞。何以故。真如与一切法不可说一异俱不俱故。是菩萨摩诃萨终不轻尔而发语言。所发语言皆引义利。若无义利终不发言。是菩萨摩诃萨不观视他好恶长短。平等怜愍而为说法。善现。不退转菩萨摩诃萨有如是等诸行状相应。以如是诸行状相。知是不退转菩萨摩诃萨。”——《大般若经三二五卷六九七页下十二行法语》

        佛法诸法门皆以启缘起性空为旨要,揭示在空相不存能所,在空相不存言道,在空相不存思量之般若智慧,于此诸法平等不生分别。故契入无生法忍者,即不退转菩萨摩诃萨。但“真如与一切法不可说一异俱不俱故。是菩萨摩诃萨终不轻尔而发语言。”真如与一切法不一不异,但此俱或不俱,不可道断!以圆明无碍,亦无疑滞故!故而“所发语言皆引义利。若无义利终不发言。”菩萨所思所言所行,皆如法契道,演义示法,尽从方便,所谓“方便有多门,归元无二路”即是,随缘而教化,应时而悟人。

      智闲禅师素以离相应机著称,于仰山禅师处证道颂曰:“我有一机,瞬目视伊。若人不会,别唤沙弥。”机巧善作,明心通慧,“无所得为方便故。”而直契本心。智闲又有以如来禅证道颂曰“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贫,犹有卓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渐证空明。此二颂一顿一渐正合法门紧要。

      再说智闲禅师的香严上树公案,既然禅师已契了无生法忍,何来的树上树下之别!?登地不退转菩萨实悟诸法真如,故知一切法无所分别。因此,当虎头招上座出众云:“树上即不同,未上树时请和尚道。”香严呵呵大笑,因上座此句已道破本心,破困而出了,可谓不触不背,随顺不住!而禅师更入无生之道,树上说不得,树下无可说。因无可说但笑不言,绝非恐言下心境退转。心境本无生,无心可退转。智闲禅师应缘教化,且善作机巧,以上树一案,故造绝地,迫人心境,令修道人置于死地而夺路逢生。

        问“何是祖师西来意?”不答是违他(背),答则粉身碎骨(触),此便是禅宗著名的触背关。相传黄龙祖心禅师于室中常举拳问僧曰:“唤作拳头则触,不唤作拳头则背,唤作甚么?”莫有契之者,丛林称之触背关。因此,今人如欲堪透香严上树,则必先领会禅门之触背关,此为一宗一脉之法承,万变不离其宗。

      若欲解触背关则须从“无心”说起,禅门首倡“无心”,何为无心?“无心“为根本之彻悟,离妄之真心。无心并非无思无虑,没有心识。而是离圣凡、善恶、美丑、大小等分别,不二无二,如此不被束缚,毫无滞碍的心灵。若能悟得此心,则自然领会无本无性之妙明真心。此心遍妄遍真,即体即用,体用双彰,故为禅门法要。

    由于此心湛如虚空,故言辞难涉,有为不及。因此,禅门宗法于此设触背关,于言辞难以企及之处,思维根本断绝之所,挣脱出大彻大悟之境地。

      “唤作拳头则触,不唤作拳头则背,唤作甚么?”学人在此进退失据,困惑不堪。智闲禅师也曾挥泪焚经,不做此想。其实,触背关就是一个安心关,心未安者躁动不已。说唤为一过,说不唤为一过,于是学人无路可走,二过俱犯,躁动不止,不能安歇。

        若逢此触背关,安歇(无心)者何为?此心即安,不涉触背,则随顺诸缘,于外境随其流转而不住,于内识觉其迷妄而止心,故云毕竟无所得。汝州叶悬归省禅师参首山,山一日举竹篦问曰:唤作竹篦即触,不唤作竹篦即背,唤作什么?师掣得(抢来竹篦)掷地上,曰:“是什么?”山曰:“瞎!(瞎眼)”师于言下豁然顿悟。

        心为外境迁移,筑分别相,故触故背。若无触背则心无境迁,无执无住,随顺众缘。若为师所屈,则狂心未歇,触背未舍。随顺触背,不为左右,方是领悟。如此才合禅道无心之根本。因此香严上树之公案,智闲禅师设了一个进退不能的绝地,观察弟子是否能有自由之心境。而结果一目了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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