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天圣六年,即公元1028年,经当朝宰相晏殊的举荐,范仲淹正式入职京官,官衔为“秘阁校理”,略同于仁宗皇帝的文学侍从。但是从小就自诵“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他的关注点显然不会仅仅囿于文学。
这时的仁宗皇帝年已二十,但朝政大权仍然操持在刘太后手中。这位60岁的老妪精力旺盛如故,行事乖张如故。一年一度的冬至日即将到了,老妪又传来口信:着皇帝领百官到前殿给她叩头拜寿如故。
一众朝臣甚至仁宗本人对此都已司空见惯,引为当然。偏就新近入京的范仲淹看不惯,径直一封奏章上去,啧言国有国是,家有家规,家礼不可与国礼相混淆。仁宗一人于偏屋给太后祝寿如仪则可,率文武群僚于大殿叩头则不可。这一封奏章上去,还没惊动太后,先把宰相晏殊惊了一跟头。
这位晏殊,就是留下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名句的那位,早年他和范仲淹同为河南商丘应天府书院的同窗,时相唱和,莫逆于心。前番刚刚举荐了范仲淹来当京官,此番却叫苦不迭了------“范兄啊范兄,你这样的奏章上去,你就算不怕你自己获罪,你难道就不替我想想,就不怕我这个举荐人跟着受连累吗?”范仲淹正色道“正因为是您的举荐,我夙夜忧心,惟恐不能尽心尽职于工作,这次秉公直言,不正是对您的厚报吗?”这话一出,晏殊语塞,惟拱手而回。范仲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夜再上一折,建言太后干脆把垂帘听政那一套完全撤了,将朝政整体打包还与仁宗。
这两封奏章上去如泥牛入海,淹了。------但随即范仲淹也遭遇到“淹了”的命运:朝命调任山西永济县通判,即副县长。即刻启程!
启程日,秘阁的同僚有数十人长亭相送。公道自在人心,大家举酒相诵“范君此行,极为光耀啊!”
------此为“一光”。
三年之后,刘太后一不小心挂了,终于尝到了亲政滋味的仁宗皇帝将范仲淹宣召回京,将他安排到了“右司谏”的岗位上,专司监督、谏议之职。
亲政后的仁宗皇帝有些忘乎所以了,内宠宦官闫文应,外重权相吕夷简,内外沆瀣一气,朝政废弛。不但朝政废弛,宫廷也要作乱了------在闫、吕的再三怂恿下,仁宗打算废掉郭皇后,由最受宠幸的杨美人、尚美人中择一代之。并且,为扫清障碍,明令百官不得与闻,更不得有议。
范仲淹再一次头角峥嵘。他联络了几名谏官直趋垂拱殿前跪拜,要求面见仁宗。仁宗避而不见,内侍并将殿门关闭。范仲淹遂起身手执门上铁环,叩击金扉,疾呼“废黜皇后这等大事,为何不听听谏官意见?”疾呼数次,终不得其门而入。于是几名谏官商议好,明早要在朝堂之上、百官众目睽睽之下,当面质询闫、吕乃至皇帝。
次日清晨,范仲淹临出门时,妻子李氏牵其衣袖,流着眼泪劝他不要强出头,范仲淹拂袖而去。他和几名谏官碰头后正在宫外等候上朝时,闫、吕已经先期出手------诏书骤至:将他们几个全部外放出京,即刻生效。并有朝官马上赶到他们的家里,催促其本人及家属立即启程。
范仲淹被逐到浙江睦州当知州。
还是长亭相送,这一次只来了十数人,人数是少了,但情绪更为浓烈,大家还是举酒相诵“范君此行,愈为光耀啊!”
此为“二光”。
又过了三年,因为任上治水有功,范仲淹再一次被召回京城,执掌了京门锁钥------开封知州。
权相吕夷简依然窃据高位,尸位素餐,官场上下裙带成风,腐败盛行。范仲淹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在厘清了利禄场上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关系后,专门绘制了一张“百官图”呈给仁宗皇帝,控诉吕夷简任用私人、排除异己,导致奸邪得志、正人折腰,请旨将吕夷简褫去官职,驱除出京,永不叙用。
这边范仲淹重拳出手,那边吕夷简拼死反噬。他反告范仲淹勾结朋党,离间君臣,居心叵测,罪无可逭。在这一番折冲中,27岁的仁宗皇帝延续了他一贯的昏聩风格,再一次站到了吕夷简一边,范仲淹宿命般地又被放逐出京。
这已经是9年间的第三次长亭送别了。第一次来了数十人,第二次还有十数人,这第三次就仅仅来了一个------王质。
也亏得有这一出,让史书记载下了这个原本注定会要一世无名的京城小吏。王质出门去送别范仲淹时,亲朋好友语重心长地劝谕说“您活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何苦要在这个时候自己把自己陷入到范的朋党中去呢?”王质慨然作答“范先生正是天下之贤人,我高攀还高攀不上呢。倘若能被归入到他的同党,那才是我的无尚光荣呀!”
秋风萧瑟中,王质对范仲淹一揖到地:“范君此行,尤为光耀啊!”
范仲淹长笑道“仲淹此生,前后已获赞三光,恐怕不会再有四光了。下次如果再来送我,就请备下一只整羊做我的祭物吧!”
他的好友、远在江西的梅尧臣给他寄来了一篇《灵乌赋》,良苦用心溢于言外:您在朝廷多次直言,人家不过是把您当做讨厌的乌鸦罢了,于事无补,何不噤声?范仲淹回了一篇同样也叫《灵乌赋》的文章,正是在这篇文章里,他喊出了昭聋发聩的心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千载以后,我读到这八个字,犹感一股凛凛正气扑面而来,眼前立马浮现出一位白发青衿的倔强老头,肃身直立,昂首天外。这应该就是“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吧!这股气在我中华大地上已凝聚千年,不绝如缕。在礼崩乐坏、邦国危殆的几个周期节点上,总会有无数志士仁人挺身而出,不惧苍天方溃溃,但凭赤手拯元元。我脑海中迸现出陈寅恪纪念王国维的碑文:“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不知不觉,泪已承睫矣。
一个社会无论怎样坏,只要还有读书种子在,就不会坏死,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