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留下很多迷思,一直困扰着我。
我那年大约十三岁,弟弟李特小我三岁。我们住在末羽村。出村向南约走两千多步,是末水河。河水自西向东流淌。平时河面约一百步宽,水深仅能没膝。夏季洪水过后,河面宽到五六百步,水深处可淹没到成年人头顶。河道在村前开始转弯,像月牙一样环抱着北岸。因为这弯曲处,水流舒缓,北部河岸就比南岸加倍宽阔,物种也更加丰富。
沙滩是银白色的,沙粒细软,约有二百步宽,东西长几十里,像条银带紧紧约束住河水。湿润的沙滩是鸟和昆虫的世界,我们喜欢躺在沙上看天上流云,堆城堡,捉一种叫做“沙漏”的沙虫喂鸡。
沙滩往北约三百步,是长满了芦苇、低矮灌木和茂密野草的大片荒滩,从河桥上看,像座荒凉孤岛。这里住着狼、狐、獾等,当然最多野兔和各种水鸟。虽然荒凉,孩子们却朝暮向往。但它不属于人类,对人类几乎是禁足的,多年来村庄严守着这个规矩。
隔开这片野生世界同人类世界的界限的,是大片防风林和果园形成的林带,周围种了高大的刺槐、白杨和柳树,里面错落栽植梨树、苹果树和桃树。果园以北,就是宽广、整齐、肥沃的千亩粮田,平平地伸展到村庄门前,是村庄世世代代生存繁衍的物质依赖和精神保障。
暑假里农村孩子像过节日。夏收结束,囤里有粮,这时节不会挨饿。秋季庄稼正在生长,收获期还早,没有繁重的农活,孩子们早就心中盘算好了。田园里农作物和菜蔬鲜嫩,可以聊做充饥之餐,实在说这个季节是一年中最适合做假期的。但是这个暑假开始,父亲交代一样任务,就是为自己下学期学费做点贡献。
农村孩子很容易继承了农作和读书两种传统,以为这就是人生路子。我们几乎没什么钱的概念,因为很少接触钱也很少独立采买的缘故。学习用品是父母包办了的,和别的孩子大致一样,没有什么新鲜物件。但是现在父母意识到需要训练我们的商业能力,恰好这样的机会来了。
最近有商人来这里收购槐树叶,据说出口到国外去。
刺槐树是北方常见树木,通常可长七八米高,树径一二十公分就卖出好价了,木质坚硬,纹路细腻,最适合做家具。这树其实还为这里的人民承担着历史记忆,一段辛酸的迁民史,被驱赶离开富庶的家乡,强逼迁往不毛之地垦荒的苦难感伤历程。老槐树就是故园。我们却只记得刺槐树一点好,春季时它开一串串奶白色花,白白亮亮的覆满整个树冠,像头戴花环的美丽新娘。槐花嫩香且汁液甘甜,随摘即吃,充饥又解渴。槐香蜜也是顶好的蜂蜜。但凡品过这里的槐花香的,走到哪里都难忘怀。
但是外国人要买树叶去,倒是没人明白意欲何为。
父母亲给我们的计划就是,采摘槐树叶,挣取下个学期的学费。
事情就是发生在这个夏季,我们采摘槐叶的一天。
采摘槐树叶是简单劳动,物质激励使得工作进展的格外有趣。不到一周,村庄里家家户户的槐叶就摘光了,槐树们支愣着桠杈挨着盛夏烈日暴晒,大街小巷晒满了槐叶,碧绿的叶子散发出潮湿香味,一会就开始蔫吧,蜷曲,变成灰绿,再变浅灰。拈起一枚干树叶,轻飘飘的,仍有一股清香自灰白的脉络间摇曳出来。这是熟悉的槐香。这就成了。
我们把这些余香袅袅的槐叶,一篮一篮送去收购站。父母亲眉开眼笑,第一次拿到了孩子们挣来的钱,钱虽然不多,但父母亲认为对孩子们而言,是绝好的劳作和经商锻炼。
收购槐叶的商人仍是天不亮就来村里督促,数量还远远不够,他们要一船-----海上航行的大船,比河上的船大千万倍,就是说十几万斤干透的槐叶-----一路漂洋过海运到外国去。
而且父亲也说,我们挣到的钱够交学费了,但是余钱远远不够买新书包,如果想要,这个夏天我们就得不停采摘槐叶,直到开学。
村庄和附近已经没有槐叶可采,道路两边的槐树也早就光秃。
我们想起了那座荒岛,那里长着大片低矮的灌木,我们曾经在高高的河桥上远远看见那里开着大片的槐花,太阳下白亮耀眼,一定有茂密的野生槐树。
但是父亲说,那里不允许村人进入,这是村里几辈子的规矩了。而且,孤岛上有狼。
说起了狼,这始终是一道奇景。
我们一直以为,村人对于狼有着奇怪的态度。据老人讲,羽山有狼群,头领是只白狼。它们春初双双对对从山上下来,泅过末水,在荒岛上安住产仔,小狼断奶了,背驮着幼崽渡河回山,年年如此,有些老人能说出哪是头狼夫妇,哪是狼子狼孙。这些狼懂得和人平安相处。从未有过狼伤人、祸害家畜的事情。它们寻不到可口的猎物了,会捕食青蛙,却始终不会进村。这些狼有自己的规矩。有人曾低头走在狭窄的田间小路上,猛一抬头,见迎面一条陌生白色大狗,温顺地夹着粗大尾巴躲到路边,让人先走得远了,才若无其事继续行走,事后醒悟到,这狗实在是狼,因为土狗断然没有如此奇异的尾巴,况且土狗碰见陌生人,必然先行狂吠恐吓。老人最后总结说,羽山狼是通情达理、谦卑忍让的物种。但是我们记得,小时候夜里不肯安睡,母亲常以狼来了作恐吓的借口,孩子们也常常听得头皮发麻,两眼发直,赶紧钻进被窝。狼会吃小孩,这也是人生之初接受的训导。究竟谁真谁假呢?
那时男孩女孩都特别喜欢小人书,但是最盼望有个新书包。小人书是标配物品,不同孩子拥有不同类别的小人书,这是大人罕见地宽容和默许的。小人书可以交换来看,一本好的小人书可以换到几十本不同的小人书看。新书包却是独享的荣耀。背上新书包,里面装着新书,一路招摇着走到学校,是开学第一天最有颜面的事情,这个梦想太诱人了,我实在舍不得放弃。如果我们不能再采摘槐树叶,这个梦想就会泡汤,这是明摆着的道理。那时我想,为了梦想,我甘愿冒任何风险。
我和弟弟悄悄招募同闯荒岛的伙伴,这事自然不能声张。很快就有了一个,和我一样,也是女孩,比我小一岁,比弟弟大两岁。长着猫咪一样的圆圆小脸,个子瘦小,胆子也极小,我见过一个男生拿一条蜿蜒的豆青虫追她,她吓得四处躲避,一边狂跑一边叫爹喊娘。我知道她学习很好。我也知道她的书包和我的一样破旧。
这样我们就有了三个人,我和弟弟,还有名叫李虹的女孩。
我们在午饭后悄悄出门。太阳从头顶直照下来,地面白花花地耀眼,天热得像着了火,整个村庄沉睡在槐香弥漫的午睡中。我们每个人背一个大竹篓,里面放了一条编织袋子。我还拿了一条扁担,如果槐叶够多,我们三个人可以轮流抬。扁担是槐木做的,年龄比我们都大,黑黝黝的,柔韧结实,能担三百斤的重量。扁担也是我们这里村民出门的防身武器。
出村不远就是密密长满玉米的大田。玉米已经结穗,触须现在是嫩黄色,过段时间就变成金黄,成熟之后像马尾一样棕红。玉米秸秆粗壮,水分很足,可以当甘蔗吃,我折断一根,分成三段,我们一边啃着一边沿田间小路走。玉米丛高大如墙,密不透风,叶子在四周悉悉索索絮语,走了一会汗水就像小溪流一样沿着头发流淌下来,背上早湿透了,脸闷得通红。地里看不见一个人,但是我们都不敢出声。走完这段路像过了长长的一年。
已经看见玉米田尽头,那边就是红薯地和大豆田。弟弟突然停下来。一只脚还悬在半空,僵直站住。前面约一步远,一条细小的草青色的蛇懒洋洋的穿过小路,飞快滑进草丛。
我浑身绷紧,双手握紧扁担,手粘粘的,有点滑,我努力把它抓紧高高举起。
弟弟慢慢地放下悬空的那只脚,汗水猛从鼻尖滴答下来。
他脸色都白了。
李虹看见了那条细小的尾巴,她愣了一下,身体一下子僵住,脸涨得更红,泪水很快漾出眼眶,沿着边缘转了一圈,飞速流下脸庞。
但她更快地抬手擦掉了眼泪,好像只是擦汗。
我和弟弟眼睛对望了一下。谁也没说话。但是相互读懂了眼神。我怀疑我们是不是有些冒险。
但是好像我也别无选择。
我们走出红薯地,转上通往河滩的机耕路。这条路最像马路的一条村外路,宽可对过两驾马车。路面铺过沙石,来往车多人多,路面踩得很结实,几乎没有泥巴,两旁排列着高大的白杨树,叶子碧绿阔大像芭蕉扇,树皮都是绿的。老师经常带我们来这里练习长跑。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到了果园。
我转头看了一眼李虹。她一路紧跟着我走,时不时把竹篓往上耸一下,头发湿漉漉地黏在通红的小脸上。竹篓有她一半多的高度,比她身体宽出一倍。背带很长,是固定的,没法收缩长度,走起路来不停颠打着她的屁股,让她乱了脚步。她一路是这么走过来的。
李虹,你把竹篓和李特换着背吧,我说。
我背得动......我能背五十斤麦子呢,李虹停下脚步,飞快地睃我一眼,尴尬地笑着说。
我和你的都是大竹篓。这样我们都走不快。我说。但是我比她高差不多一头。
弟弟乖巧地抢过李虹的背篓换在背上。他虽然小几岁,但是身材和李虹一样高,身体更结实。
李虹,你能背五十斤麦子,真的吗?弟弟跳过一个路坑,回头看着我和李虹,一缕额发滑稽地黏在鼻子上。
收麦子那几天老是下雨,你记得吗?李虹抬手搭着我的肩膀,反问道。
我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用手拢拢额前乱发。我们这是第一次正式交流。我感觉轻松多了,随后我们的步伐也惊人一致。
嗯,我说,我家麦子有一半淋湿了。
那晚上我和我妈背一样重的袋子!李虹突然快走几步,回过头来,看着弟弟,说。
真了不起!弟弟由衷的赞叹说,看出来他是认真的。
李特,你听说过白狼吗?过了好一会,李虹突然说。
我爸见过.....好多年前了,我说,他在河边看见,白狼驮着两只小狼过河。他们隔得很远。
白狼不咬人,李特说,但你也不能靠近它,我们老师说的。
嗯,我怎么能靠近它呢,李虹笑了,我见了狗都怕。
李特撇撇嘴。我知道他咽回去了一句话。
要快走了,我说。我看了看太阳,差不多下午三点的样子。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但是到现在还算顺利。我们的新团队磨合得也还好。
我们已经到达了果园。树上稀稀疏疏挂着鸡蛋大小的青苹果。它们现在是酸涩的,果肉坚硬如同木头,难以下咽。梨子也还小,皮色碧绿,上面有些棕色的斑点。离我们两百多步开外有座简陋的小屋,看守人应该正在里面午睡。他的狗也没有吠叫。我们沿着中间一条沙路小心翼翼走出果园,穿过过防风林,就到达那个野生世界的边缘。
一股奇异的浓烈气味随着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这气味似乎不是来自人间。
防风林种在人工修筑的长堤上,宽不过十步。长堤下面是一条浅浅的壕沟,里面的水是褐色的,但也看得见水底淤积着腐烂的树叶。我们三个对望了一眼,先后奋力跨过水沟,然后就闻到了那股奇怪的气味。它浓烈刺鼻,却也不是奇臭,是一种我们从不熟悉的气味。好像谁用它做了一堵墙,阻止外人闯入。我跳过去的时候就感觉撞在这面墙上,突然闷得喘不过气来。李虹也跳过来了,我伸手拉她一把,她连忙笑一下,笑得很僵硬,脸色却是蜡黄,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弟弟表情上没什么变化,但我看出,他心里敲着小鼓,因为除了闻到的奇怪气味,我们都感觉到了一丝诡异气息。
我们都感受到的这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彷佛要传递着什么,但是我们说不清。
我们站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像正午的猫,圆圆的瞪在眼睛中间;耳朵像狗一样直直竖着;浑身汗毛都似乎要从皱巴巴的皮肤上站立起来,刺探周围哪怕一丝一毫不同寻常的信息;汗水也不流了,身上拂过阵阵寒意。
我们似乎感到四周无数双恶意的眼睛在盯着我们,也许还有尖利的牙齿和利爪,暗中瞄准我们的咽喉。
突然一声破锣似的嘎嘎怪叫,激烈地响起来,我们马上整个身体笔直转过去,伸长脖子查找声源。
一只白色长嘴水鸟拍打着翅膀,冲天飞去。
又慢又长的时间,慢到血液汩汩流动的声息都震耳欲聋。
平安无事喽,弟弟说,声音嘶哑干涩,肌肉僵硬的小脸上一抹故作轻松的微笑。
这句电影台词来的恰到好处。我们都松了口气,马上就兴奋起来。
大片低矮的槐树林夹杂在各色灌木中,弯弯曲曲延伸到荒滩深处,树丛高低参差,树冠却很宽大,树叶从来没人采摘过。这的确是个奇迹。我猛然记得父亲说过,有一年知青队曾经进过荒岛,栽下不少杂树,想把荒地围起来,改造成水田,但是第二年他们就回城了。没准就是这里。这些荒树年年长大,年年被洪水冲倒、埋没,春天来了,树根上又发出新芽,长成新树。后来,荒滩泥沙越积越高,渐渐和周围隔断,成了一片孤岛,这些树木就和杂草芦苇围出了荒滩野生世界。
我们放下竹篓,手忙脚乱地采摘鲜嫩槐叶,活像饿得两眼发花的乞丐,眼前突然出现了美味食物一样贪心。是要赶紧行动!大约两个小时后太阳就要下山,我们一个多小时才能装满竹篓和口袋,再一个多小时到家。疑虑和恐惧都跑到了九霄云外,我们很快隐身在这片荒草杂树中间。
我和弟弟装满竹篓和蛇皮袋子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那片防风林树枝中间。远处田野里雾气袅袅升腾,影像已经模糊起来,四周一片静谧。这是晚饭时候。我们耽搁太久了,父母亲肯定着急了。
李虹,我们得走了!我一边忙手忙脚捆扎袋子,一边对着远处喊了一声。
没有回答。
李虹!弟弟直起身来,四周望望,突然一声大叫。
只有晚风吹拂荒草野树的悉索声。
李虹不见了!
我们扔下竹篓口袋,拿起扁担沿着槐树林延伸的方向,往荒滩深处走去,大声喊着李虹!李虹!脚下有绊倒的荒草,折断的灌木,但是没有她的踪影,也不见她的背篓。我们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嘶哑,后来就带出了哭腔。那股诡异的气息紧跟着,随我们跌跌撞撞的脚步移动。像墙一样的奇异气味飘散着,聚拢着,在我和弟弟四周慢慢布下罗网。夜色已经弥漫上来,我们看不清几步远的地方。我们听见河水细响,意识到已经走到了河边,但是河里什么也看不见,没有打鱼人,没有渔火,也没有渔梆。我一手紧抓扁担,一手牵牢弟弟的手,两手都是黏湿的冷汗。我们呼喊着李虹,转身往回走,感觉弥漫在我们周围的气味和气息之外,又有几盏昏黄的小灯在四周忽明忽灭,伴随着咻咻的喘息声。我感觉我们没有力气喊了,声音小到好像只在嘴唇中间。弟弟在颤抖,我也在颤抖,牙齿都在磕磕地上下相碰。弟弟的呼吸声中透出一声抽噎,我们就忍不住哭起来。李虹!李虹!哭声中断断续续传出我们绝望的呼唤。
我们走回竹篓边,试着抬起来,沉重的竹篓纹丝不动,我在前面两手拖,弟弟在后面撅着屁股推,竹篓移动了一小步,翻到在地。姐,我想回家!我们赶紧回家吧!弟弟放声悲哭,我蹲下身,把他搂进怀里,内心充满悲伤。我舍不得那些槐叶。可是我已经弄丢了李虹,不可以再弄丢弟弟。站起身来,我拉起弟弟,却像是抓住了一滩泥,我弯腰背起他,一手拦住他的屁股,一手拄着扁担,黑夜中凭着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向村庄方向摸索走去。
我意识到自己活着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午饭时候。赤脚医生说我只是严重脱水。弟弟早就活蹦乱跳地跑进跑出,见我醒来,马上把脏汗兮兮的小脸贴在我胸前。我鼻子一酸,泪水滚落下来,真好,我们都还活着。
父母亲、叔叔、舅舅在果园边缘找到了我们。中午我们走出果园的时候,守林人并没有午睡,他远远看见三个孩子背着竹篓往河滩去打猪草。他走到我们经过的那条路时,已经看不见我们的身影。他说他的狗跟着他,一边走一边紧张地嗅着我们的脚印。父母亲寻到果园时,他的狗把他们带到了我们身边。那时,我和弟弟昏倒在防风林通往果园的路上。他的小屋距离我们跌倒的地方有五六百步远。早上,父亲去了荒滩,把我们辛苦采摘的槐树叶带了回来。
他还和村里几个男人找回了李虹。
我见到李虹时已经开学了。我背着新书包。李虹也是。我们的书包一模一样。其实,如果买新书包,我们这里最好的地方就是镇供销社了,当然,你买到的也是全镇最漂亮的书包。李虹并没有抱怨我,因为她送我一个漂亮的塑料封面笔记本。我们是在上学的路上碰见的。说明这个本子她早就准备好了送我,在一见到我的时候。
但是,我很困惑。整个假期我都在思想,我和弟弟声嘶力竭哭喊寻她的时候,她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出现,也不回答?
其实我记不得那个夜晚的事了。李虹说。事隔多年,我们再见面时,她已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身材小巧丰满,圆圆脸上有一双柔媚含笑的大眼睛,她不再是那个胆怯柔弱的瘦小女孩了。
你父亲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对那个夜晚的事情失去记忆。至于我如何安然度过那夜,我确实不记得了。医生说这是极度恐惧导致的遗忘症,我知道不是,但这也是个不错的理由,让我逃避回忆。毕竟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各自不同的创伤记忆,事情过后不愿对人讲起。
十二年来,槐花开放季节,我就会做一个奇怪的梦。每年的梦都很相似。如果你真想知道事情缘由,我可以从这十几个梦中推测出来。我尝试过还原那个夜晚的真实故事,但是并不成功。或许完成这种追溯需要机缘,而你也许就是。梦里场景一直是那个荒岛,有同一只白狼,但是梦里白狼逐年老去。其实,我们跳过壕沟闻到的奇怪气味,是它在划定势力范围。那年,它是一只羽山族群里的新成年狼,准备成家立业。它选定了末水河荒岛作为春夏两季的猎场,秋冬猎场在羽山。我们感到的那股气息就是它的,因它那时对人类并不熟悉,甚至怀有敌意。我们刚进去,它就发觉了,但它没有攻击,而是耐心观察,见我们只是采摘槐叶,没有其他动作,它也就释然于心。我那时身心脆弱,对这种强悍物种的气味、气息十分敏感,我猜想我很快就昏倒了,拖着竹篓栽进了树丛后面。你们姐弟没有发现,我距离你们其实不远。我昏倒的另一个原因也可能是紧张、饥饿、干渴导致的眩晕。我昏头昏脑跌进去的地方,恰是这头白狼的新居。当时我完全失去了意识。我的另几次梦中反复出现了一头母狼和两只小狼。我猜想,母狼用奶水喂了我。我醒来的时候,感觉身上没有一丝力气,起不了身,也说不出话。夜已经很深,天上三星斜斜高挂,大约凌晨三点时分。我打量四周,发现自己独自睡在一个铺满芦苇花絮的洞里。洞穴是很早以前树根被洪水冲翻形成的,狼用爪子把它刨深,刨大,整理成一个适合居住的洞穴。我睡在狼窝里。但我没有感觉一点害怕,好像躺在自己家里。我就这么一直躺着,看清澈的蓝色天空,听远处河上清晰地传来捕鱼人咿呀的摇橹声和节奏欢快的渔梆,听虫声唧唧,孤岛上万物呢喃啼鸣,我听见槐树的抱怨和河水东流的声声叹息,听见羽山狼群深夜高声对答,觉得自己和这里融为一体,像一阵风,一棵草,一只飞鸟或者动物。这个感觉很奇特。而这之前,就在我们刚踏上孤岛时候,我其实已经失明、失聪、失忆,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想不起。这是真的,我每次的梦中都有这么一段,这种混沌感觉。天色快亮的时候,我应该又睡着了。后来,我听见有人喊我名字。你父亲他们找到了我。
我深深吸一口气。这不是梦,也不是事实,面前这个少妇也许并不是李虹。太荒诞了,我说。多年以来,想起那个夜晚我忍不住深自愧疚,朋友因我失踪,弟弟因我深受恐惧,我因为自己深深的欲望差点命丧荒岛。我苦苦寻找答案,是想解脱自己内心的愧疚。但是没有人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从来不敢追问。我其实是深深沉浸在那个夜晚的悲伤中了。
但这不意味着我能够接受荒诞的故事。
这是真的。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只有你想要真相,我早就说过,我已经忘却事实太久。李虹说。
或许你是对的,我说。
2019年6月10日 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