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死,也要给姚明超生个儿子!”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难以想象电视剧里演得狗血片段,竟然在现实中真实存在:的确有女人心甘情愿为男人生儿子,一直生到死都毫无怨言的那种。
42岁那年,婶娘龙霞终于生下渴望已久的儿子。满月那天,叔叔姚明超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庆生宴。望着怀中儿子和面前五个女儿,夫妻俩人觉得这十多年来吃得苦都不算什么,他们总算能出口长气,睡个踏实好觉。
这是村野故事小辑的第 5 个故事
1
作为一名留守儿童,暑假会被接到父母所在的打工城市,和他们短暂的团聚。
2005年暑假,我16岁,第一次来到P镇。那是个沿海城市,夏天很热,当地主营毛衫服装产业,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厂房和加工点。
母亲在一个毛衫厂打工,整日早出晚归,一日难得她没有上班,骑车说要带我去小叔叔家。闻讯我兴高采烈,能出去走走,看看这个陌生的城市,可比整日窝在家里干家务活强多了。
同时我也对这个多年未曾谋面的小叔叔感到好奇,约略知道他和婶娘这些年一直在外跑计划生育,听说已连续生下好几个女儿。大人们说得隐晦,我也不敢多问。只是在老家,每每看到奶奶念叨小叔叔,总会落泪,叹他命苦。
跟随母亲骑过一段平坦大路,转弯,穿过一个狭长过道,然后沿着一条歪歪扭扭的门前小路向前,直到左侧出现一个半垂直的陡坡,走下陡坡,就到叔叔家了。
这个坡很陡,如果第一次走在上面,很难控制脚速。因为人站在陡坡上,重心自然前仰,为了保持平衡,双脚会不自觉加快速度跟随身体往前跑,一直下到坡底才能刹住脚步。
坡底是一条排污水沟,旁边有些零星的饭粒和剩菜叶子。看来这条沟平时也被当做垃圾桶用,时常往里面倒些生活污水。
离污水沟两步远的地方是一排地下室,里面阴暗潮湿,一团漆黑。除了正对陡坡的两间房有自然光线,陡坡两侧其他的房子都没有光照。尽管条件差,里面还是住满了人。
叔叔家住正对陡坡的一间房,门高不到2米,进出都要小心被碰到头。推门进去,是一间层高2米多,大小10平米左右的房子。屋内光线昏暗,突然从外面走进来,要好半天眼睛才能适应。
墙角有一张大床,上面有好几床被褥,全都胡乱地窝成一团,有的一角还隐隐露出棉絮。正对大床的是一个柜子,上面放台老式电视机,旁边堆满杂物。墙壁斑驳,上面楔满钉子,上面杂乱地挂着一个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走在地上,随处可见小鞋子、袜子、毛巾等杂物。
整个屋内昏暗潮湿,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而这间地下室,小叔叔一家已住了十年之久。
2
正当我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时,突然听见床上发出一声“呜啊”,类似猫叫的婴儿声,我心一惊慌忙看向床上,这才发现被褥下面有人。抖抖索索,好半天被褥下的人才露出头,一旁的母亲立刻走过来,说:“龙霞,还躺着?起来坐会儿,孩子哭了,估计是饿得,喂她口奶吃。”
然后我看到多年未见的婶娘,她艰难地从床上坐起身,在手够得着的地方随意拿件衣服披上。她身体虚弱,这些简单的动作她也做得吃力,最后背靠墙壁,不停喘气。
见婶娘如此模样,我感到非常震惊,记忆中她是个身强体壮、能说爱笑的爽快女人,绝非眼前这般身虚体弱、神色悲怆。我实在难以想象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婶娘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她泪眼红肿,抱起身旁一个小小的破旧包裹,里面的小婴儿正不安地扭动,小脸涨得通红。
母亲掀开包裹一角,说:“闻到臭了,估计是拉了。给她换个尿不湿,再喂她吃口奶。”
婶娘看向门口,顿时泪如雨下,她负气地说:“她值个尿不湿的钱吗?”
嗓音沙哑哽咽。
门口一旁角落里,蹲在地上的小叔叔正在猛抽香烟,一根接一根,他用力吸一口,也不张嘴,从鼻腔里冒出一团团白色烟雾。短短十几分钟时间,地上已满是烟头。
不一会儿,门口来了3个人,他们看着屋内情形,没有走进屋,看样子有些不知所措。屋里屋外都没有人说话,最后还是母亲打破僵局,对床上婶娘说:“你们也别难过了,这是为她重新找对好父母,让她以后过好日子呢。”
然后转身对门外的人招招手,说:“来,你们进来,抱孩子走吧。”
一对约摸三十五岁左右的夫妻走进来,他们来到床前,妻子打开自己的随身提包,从里面拿出崭新的衣服、鞋子、帽子还有包被,东西很多,半个床都被铺满。丈夫手里提了一袋尿不湿,夫妻两人发现小婴儿拉了,立刻拿出尿不湿笨拙地替孩子换上。他们合力手忙脚乱地为孩子穿戴好新衣物,又用崭新的包被将孩子重新裹起来,最后丈夫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起,安放在自己的臂弯里。
妻子从包里掏出一叠钱,放在婶娘面前,说:“孩子交给我们,你们尽管放心。我们无儿无女,一定会拿她当自己亲生的孩子养。这有3000块钱,你们拿去买点营养品吃。”
婶娘脸朝里,看不见她脸上表情,只是肩膀抽动得厉害。
见状夫妻二人放下钱,抱着孩子转身匆匆走出门外,同行的另一个男人这才进屋,说:“嗨,你们放心,这对夫妻人品家境都还不错。要不是生不了,人家也不会过来抱养孩子。那我们就先走了。”
说完,他也转身走出去,和等在门外的夫妻二人一起,上了一辆小轿车离开。
从始至终,婶娘都没回头看一眼,她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坐在床上,叔叔仍是蹲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抽烟,母亲坐在床前,我背靠墙壁,屋里没有人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这已经是婶娘的第7个女儿,前5个女儿生下来,第6个女儿在怀孕四个多月,被查出是女婴时就打掉了。这第7个女儿之所以生下来,是因为和打掉的第6胎间隔时间太短,没法再打胎,所以只能生下来。可他们又实在养活不了这么多孩子,只能选择送人。
这个从出生到现在不过十几个小时,没吃过母亲一口奶水,恐怕此生再也无缘见面的小女孩儿,就这样被匆匆送人,离开亲生父母的身边。
3
我竟亲眼目睹这场骨肉分离,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当时我满心不解,很想上前问一问他们:“男孩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值得你们舍掉自己刚生下的亲生骨肉?”
可对着一个跑了十多年计划生育的家庭来说,我不敢问,于叔叔婶娘而言,生儿子已经不再是单纯地生儿子,更像是在赌一口气:“凭什么别人都能生到儿子,就我们不能?为什么就是我们这么倒霉?”
如果不让他们继续生下去,那么这么多年来遭的罪,受的白眼与嘲讽,岂不是都白受了吗?他们怎么会甘心,所以他们一定会继续生下去。
没过一会儿,婶娘的二女儿领着三个妹妹从外面回来了。最小的五女儿只有两岁,刚会说话,她跑向床边,嘴里嘟囔地叫:“妹妹,妹妹……”
三女儿也跑过去,一骨碌爬上床,掀开被子看了看,立刻叫嚷:“小妹妹没有了,小妹妹没有了,你们把俺小妹妹弄走了,呜呜呜……”
她已七八岁的年纪,能听得懂大人的谈话,此前她大约听父母商讨过要将孩子送人的事,所以她一看到小妹妹不在床上,心里也就明白了。剩下的几个孩子也纷纷仰头大声嚎哭,或许她们并不知道要哭些什么,只是看到姐妹们都在哭,也就跟着哭起来。
顿时满屋子里都是孩子们地哭嚎,叔叔默默打开一箱饮料,发给她们人手一瓶,又打开电视机。一响起片头曲,她们都陆续停止哭泣,脸上的泪水还没干,她们就一边看动画片,一边喝饮料,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们的痛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瓶饮料、一袋零食、一个好笑的动画片,就能令她们忘掉所有忧伤烦恼,而大人们只能独自舔舐伤口,期待它慢慢愈合。
婶娘扯掉身上披的衣服,重新躺下,拉过被子蒙上头,孩子们都围坐在床边,津津有味地看动画片,间或打打闹闹,她们还太小,注意不到被下母亲无声地啜泣。
墙角大盆里堆满了一家人的脏衣服,叔叔默默抱起地上的大盆,来到井旁,从里面打上来满满一桶水倒在盆里,然后坐在小凳子上用力搓洗。
家里重又恢复平静,母亲同他们简单地告别几句就载上我离开。
回去的路上我心情压抑,终于忍不住发问:“难道就这样了吗?他们就真的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抱走,而无动于衷?”
“那能怎么办呢?生活总要继续。”,母亲只顾骑车向前,她说出这句话漫不经心。
听后我哑然无声,再也不想说什么。
“生活总要继续。”,这是一句多么令人绝望的话,不管经历多么糟糕的事情,总有人会这样劝你,可如果生活总是这般悲痛绝望,为何还要继续下去?
4
还没从第一次目睹孩子被送人的心结中缓解过来,万万料不到,很快我又再一次目睹了孩子被送人的画面。
隔年暑假,我又来到P镇,快开学时,父母带我一起去叔叔家,去的路上我才听说婶娘这次又生了一个女儿。
上次生下的孩子送人后,婶娘只短暂地休养一个月,就又怀孕了,一查出是个女孩儿,又打掉了,然后继续休养一个月,又怀上一个女孩儿。这次间隔时间太短,没法连续打胎,她只能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只是生下来依然养不了,这个小女孩儿注定无法逃脱被送人的命运。
听母亲絮絮说完这些,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我,大夏天里脊背发凉,究竟是怎样的执念,让婶娘能不顾身体、性命,拼死也要生个儿子?同为女人,我感到无比的恐惧和绝望。
原本我想象叔叔和婶娘这次一定也很难受,毕竟骨肉分离,算得上人间至苦。
可惜,我太天真。
去的时候婶娘正站在床下,拿出一件半旧的干净衣服给小孩儿换上,之后用一个破旧的小被褥将孩子包裹起来。她表情平淡,看起来并没有特别伤心,倒是满脸麻木。
没一会儿,进来一对约摸四十多岁的夫妻,据说是独生子惨遭意外,又不能再生育,这才打算抱养一个孩子。
这次来抱养的人家,显然经济状况没有上次那家好,而且那个妻子看起来有些刻薄,一上来就打开婴儿包裹,拎起小胳膊小腿,上下左右查看一番,确认孩子没什么问题后,才将小孩子放下,胡乱地重新包裹起来。
我讨厌这个女人对待小孩儿的态度,就像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物品。
女人抱上孩子后,才放下手里一直拎着的一箱饮料和一袋小孩儿零食,说:“孩子我们就抱走了。提前说好啊,我们要的是健康孩子,万一这孩子以后有什么问题,那我们可不管,还要送回来的。”
“就是就是,如果有问题送回来,你们可是要补给我们抚养费的。”,男人在一旁附和,说完他们抱上孩子就走了。
这夫妻两真让人感到气愤,我嘴里嘟囔,想追上前要下那个小孩儿,被母亲一把抓住,她在我耳边悄声说:“这孩子生下来3天了,一直没有人收养,好不容易才有人愿意过来收养孩子,还有什么可挑肥拣瘦的?要是不让他们抱走,你叔叔婶娘又怎么能养活这么多孩子?”
我无可奈何,感到很痛心。看看婶娘,她仍是一脸麻木,而一旁的小叔叔,显然也适应了这种场面,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递给我父亲,兄弟边抽烟边简单交谈几句。之后叔叔婶娘各干各的活儿,刚才的事情似乎很快就被淡忘了,仿佛那个被抱走的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而是一个无关要紧的物件。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再痛苦的事儿,经历的多了也就习惯了。”
心中顿时涌起无尽悲哀。
5
这一次见到婶娘,发现她或因产后不久,身体尚未恢复的缘故,导致脚步虚浮、身形佝偻。她和叔叔不过年届40,却已老态毕现。
算上刚送走的那个孩子,婶娘一共怀孕9次,生下7个孩子,打胎2次。孩子多,磨难也多,生活的重压使得她像一只牲口,不得不低头弯腰,才能负重向前。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高声大嗓、爱说爱笑的女人。
叔叔是奶奶最末的小儿子,他甚至和大哥家的侄子同等年纪。在叔叔10岁时,爷爷重度中风,命救回来,人却瘫痪了,只能常年卧床。祸不单行,一年后奶奶也中风,万幸是轻度,只是中风导致她口歪眼斜,失去劳动力。那时大哥二哥大姐都已成家,只剩叔叔和他的小姐姐两个人来艰难撑起家庭重担。
叔叔长得精干有力,身形敏捷,他一直崇拜的偶像是李小龙。还记得小时候,他会在我们面前比划李小龙踢腿打拳的样子,还会兴致高昂地讲李小龙的故事。14岁时,他跟着大人们一块去打工,在水泥厂扛水泥,年年都能挣回不少钱。可惜,他那时不学好,迷上赌博,每次挣回来的钱,有一大半都会扔在赌场里。为此,奶奶的树棍都抽断了好几根,可还是管不住他的手、他的心。
18岁时,叔叔在水泥厂认识了外县的婶娘,两人一见钟情,婶娘不顾叔叔家境贫苦,坚持要嫁给他。那时候爷爷早已偏瘫卧床多年,而奶奶只能生活自理,田间地头的活儿都干不了。哥姐都各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谁也顾不了小弟,家境十分困难,连结婚的彩礼钱也拿不出,最后哥哥姐姐们东拼西凑,给婶娘买了3套新衣服,权且算作是结婚聘礼。
结婚那一天,婶娘的哥哥去送亲,他看见妹妹脚上还穿着旧鞋子,心里气不过,说:“三妹,鞋子脱下来,光脚去结婚!看你婆家人还要不要脸?”
婶娘也是个倔脾气的人,脖子一拧,回道:“哥,别说废话,赶路吧!”
有情饮水饱,婚后最初那几年,叔叔婶娘过得倒也幸福,虽然家徒四壁,可他们都年轻,能吃苦耐劳,生活充满希望。
婚后第二年,他们生下大女儿,一家三口和和美美,日子过得比蜜甜。有婶娘管束,叔叔也不再轻易上赌桌,他们渐渐小有积蓄。等到大女儿6岁时,他们打算再生一个孩子。
家族里男丁稀少,大哥家的独子早夭,最后抱养了连襟家的儿子,二哥家上面两个女儿,最后才生下一个儿子,而且儿子在3岁时发高烧,得脑膜炎,差点一命呜呼。弟兄三家,到目前为止,仅有一个男孩儿,因此,叔叔婶娘怀的二胎,自然备受期待。
20世纪初,计划生育仍十分严格,在农村每家最多只被允许生两个孩子,超生就要面临巨额罚款,还会被拉去强制堕胎。这些无形的压力日渐沉重,压在快要生产的婶娘身上,她和叔叔都很焦虑。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这是第二胎,无论这胎是不是男孩,政策上他们都不能再生了。
6
在忐忑不安中,生产日还是来临了。
一天半夜,屋外响起敲门声,原来是婶娘要生产了,叔叔过来叫母亲一起帮忙送婶娘去乡医院。母亲闻讯立刻起身穿衣,随后和叔叔一起匆忙出门,直到第二天八九点钟,她才回家。
母亲神色如常地洗衣做饭干家务,没有半句提及婶娘生产的事情,我禁不住好奇,问:“婶娘生了吗?”
母亲点头,“嗯”了一声。
虽然当时我不过几岁的年纪,却也懂得大人们渴望生儿子的心思,在婶娘还未生产时,也一直被灌输叫“小弟弟”,于是我立刻欢呼雀跃地说:“那太好了,小弟弟来了。”
母亲抬起眼皮,不咸不淡地说句:“要是小弟弟那就好了!”
她脸上的表情阴重,我也不敢再多问什么。
几天后,我去奶奶家玩,看见叔叔婶娘房里站满人,伯父伯母,父亲母亲,就连远在外村的大姑小姑也都过来了。他们全都愁眉不展,似乎在商讨什么事情,我想听,但他们不允许我待在房里。
我只能四处溜达,发现婶娘的肚子虽然小了,可家里并没有新生婴儿。按理说即便生的是个女儿,那也应该有个孩子在家里,可为什么哪里都没有小孩儿的影子呢?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满肚疑惑,可我不敢跑去问大人,我知道他们什么也不会跟我说,说不定还会惹来一顿训斥。
于是我只能偷偷听大人们讲话,从只言片语中,我约略知道那个新生的孩子很可能死掉了,为此我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长大后,见到那个未曾谋面的堂妹,我才解开心中疑惑。
原来当年婶娘的确是生下个女儿,只是为了不占用宝贵的计划生育名额,孩子一落地,当即被连夜悄悄送出外县去,让婶娘的娘家母亲代为抚养。同时从外面买来一个死婴,向村里谎称刚生下的孩子因难产死掉了,村里会派人来检查,确认后签好字,才被允许再生一胎。
一番瞒天过海之后,家里自然是没有任何小婴儿的踪迹。
做完月子后,婶娘叔叔一起,说是去外地打工,实际去了外县的娘家,在那边租了间房子,一边养育两个女儿,一边计划生个儿子。
只是他们没有料到自己的运气会这样差,这场生子之路会如此艰难。
隔年,婶娘又生下一个女儿,计划生育却越来越紧,在娘家母亲那儿租的房子也没法再继续待下去。为躲避计划生育,婶娘叔叔一家开始在野外田间地头搭茅草棚,艰难生活。
“那时候一听说计划生育的来了,我就赶紧拉着俺几个妹妹跑,藏在稻草垛里、窝在枯草堆里、趴在河沟子里……总之哪里能藏人,俺们就在哪里藏过。那时一听警车响,俺们都吓得身体发抖。”,叔叔的大女儿,现在虽早已为人母,可一说起幼时躲计划生育的情景,仍心有余悸。
三女儿出生后,婶娘叔叔颇心有不甘,他们不服气为什么单就是自己运气如此差,他们竭力要生个儿子出来,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至此婶娘几乎以每年一胎的速度,开启了他们长达十年的生育之路。
7
随着四女儿的降生,娘家那边的茅草棚也没法再待下去,叔叔婶娘最后只得将大女儿留下,带着剩下的三个女儿背井离乡、外出打工。一家人来到P镇,一边打工,一边继续生子大战,他们做好了长期鏖战的准备,誓死要生个儿子出来。
P镇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镇子,却是全国最大的毛衫市场基地。这里集毛衫的生产、批发、销售为一体,有大大小小很多很杂的工种,聚集了来自全国五湖四海的人。只要肯努力,P镇是个遍地生财的地方。
毛衫市场的批发中心,每天都有无数辆南来北往的大货车,从外面拉来生产毛衫的各类原材料,又从这里拉走制作好的毛衫成品。货车上面的大包装卸需要大量的搬运工人,叔叔没什么技术,他靠着一身好力气,成了众多扛包员中的一个。
一个大包一两百斤,叔叔稍用力可以毫不费劲地扛起就走,他的食量也很惊人,半筷子长的红烧肉,他眉头不皱就能几口吃下。
扛包活重工资不少,虽说存不下什么钱,养活一家几口倒还不是问题。只是在连续生下7个女儿,又打掉2个女儿后,叔叔婶娘的心情懊糟到极点,他们动辄吵骂打架,慢慢地,叔叔重又染上赌博恶习,并日渐沉迷。每天下班后连家也不回,就一头扎进赌博场,往往赌至深夜,直到输干兜里最后一毛钱,他才肯罢休。
原本这些年叔叔卖力干活,婶娘空闲时也会到附近的小加工点,干手工活挣点小钱,他们一向省吃俭用,所以养育孩子之余,他们的存折里还结余下好几万块钱。
只是这些几乎拿命省下来的宝贵钱,在一个赌徒眼里,就算不得什么了。
一次输红眼,又加上借了赌场的高额贷款,被催逼得走投无路,叔叔回到家谎称要存钱,从婶娘那缝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内兜里骗出存折,一次性取走上面所有钱,全部投到赌场里,最后没剩下一分钱。
父亲听说叔叔在赌场里输了很多钱,立刻找到婶娘,告诫她一定要看好存折,千万不能拿钱给叔叔。婶娘这才想起前段时间叔叔借口存钱拿过一次存折,她大字不识几个,从没细看上面的余额。一经父亲提醒,她马上费劲掏出自己藏在贴身衣物里,且从不离身的存折,找来上学的女儿一看,结果上面只剩结余利息的一百多块钱。
婶娘顿时傻眼,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她嘴唇止不住地哆嗦,说不出话,也哭不出来。
多年之后,叔叔曾亲口对刚买回来小轿车,要准备结婚的侄子说:“那些年,我输掉的钱足够买辆小轿车了。”
家里的钱输光,赌场的高额高息贷款却没还完,家里还有几张嘴嗷嗷待哺,这些沉重的压力像一座座大山,压得叔叔喘不过气,也失了做人的尊严。
叔叔嫌扛包挣钱太慢,竟动了歪心思,干起了违法勾当。他趁着深夜去附近踩好点的工地上偷钢筋倒卖,他身形敏捷,反应迅速,不仅能巧妙躲开工地上的狗和监控,还有好几次险险避开警察的追捕。这些都让叔叔愈来愈自信胆大。
偷窃倒卖钢筋获利颇丰,比起累死累活扛一天包才挣个200多块钱,偷一晚上的钢筋就能挣个一千多块。
一霎时,叔叔偷红了眼,任凭家人如何劝说,他都不肯收手。
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终于在一个天黑风烈的深冬寒夜,叔叔被一队潜伏已久的警察当场抓个正着。
听父亲说,当叔叔被抓个正着时,他仍不死心,负隅顽抗。不顾后面警察的追赶和叫喊,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冲乱撞。最后七拐八绕,情急之下竟跳进一条大河沟里,当时正值数九寒冬,他当场被冻得站不起身,最后还是两个警察下去才把他给捞上来。
最后叔叔被判了一年半的刑期,他为这场荒唐的犯罪闹剧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8
叔叔被关进监狱,于婶娘而言就是天塌了,她日夜哭泣,哀叹自己命运悲惨。当时家里人都担心婶娘会一气之下扔下孩子,离开这个家跑了,还担心她会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来。
为此亲戚们都搬到她家附近住,一方面彼此有个照顾,另一方面也可以时时劝解、安抚婶娘,让她照顾好孩子们,等着叔叔回来。
婶娘也是个硬气的女人,她只给自己两天时间颓丧,第三天,她就从床上爬起来,收拾干净自己,给孩子们洗衣做饭。
带孩子不便出门,婶娘就和附近小加工点老板商量,让他们每次把货运到家里,做好后他们再过来拉走,工价可以少要点。
老板看她一个孤身女人,拉扯几个孩子着实不容易,大发善心,同意运货过来让她在家里做,还照原来的工价给她,只要求她务必按时完成任务,不得耽搁工厂赶活进度。
于是每天安顿好孩子们后,婶娘就立刻坐在凳子上,拿根钩针,从堆成小山般的衣服里一件一件勾头、缝线、钉扣,常常一做就是半夜。她咬牙靠自己的辛劳,不仅养活了自己和一群孩子们,还时常给监狱里的叔叔一些钱,让他改善生活。每到周末,她都会雷打不动,坚持带孩子们,坐上我父亲的电瓶车,一起去看监狱里的丈夫。有时碰到我父亲干活走不开,婶娘就会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探望,风雨无阻,尽管那监狱远在30多公里外。
不管多苦多累,都没听婶娘再抱怨过一句。
就这样,直到一年半后叔叔出狱,他们一家人才又重新团聚。
9
出狱后的叔叔安分不少,不再轻易涉足赌场,违法的事更是不敢再做,他老老实实地扛包干活,日子似乎也就此翻篇了。
只是他说话做事都变得胆怯,膝下没有儿子,叔叔始终觉得矮人一头,他不再像原来那般恣意随性,而是畏手畏脚,要知道他曾经是个赤脚抓住野兔的男人,他的偶像是李小龙。
看丈夫如此模样,婶娘心有不甘,她心里憋口气,想着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生个儿子,好圆一圆丈夫的遗憾。
机缘巧合之下,婶娘认识了一个一起打工的云南女人,她得知婶娘生过多个女儿,一心想要再生个儿子,便好心推荐婶娘一副“包生子秘方”。她言之凿凿这个秘方绝对管用,并坦言自己也是吃了这个秘方才生下儿子,原本她也生过三个女儿。
婶娘半信半疑,接下这个所谓的“秘方”,打算背水一战。
“反正灵不灵的试试也没什么大不了,如果还是女儿,那就只能再打掉。”
要说婶娘身体倒还不差,生养过那么多孩子,还曾打过2次胎,竟然还能在41岁的“高龄”再次怀上孩子。一怀孕,婶娘就立刻按照规定的孕期时间点,喝下由“秘方”熬煮的浓汤,据说连喝3天才管用。
不知是诚心感动了上天,还是那副“秘方”确实管用,42岁那年,婶娘终于生下梦寐以求的儿子。儿子的降临,一扫家庭的阴霾,给叔叔婶娘带来无尽的欢喜。他们兴高采烈地大办满月生日宴,多年久未见面的亲戚朋友也纷纷过来送祝福。
婶娘的哥哥,看一眼人人争相抱着的小男孩儿,又看看裹得严实,坐在床上的婶娘,这个只比小他一岁的妹妹,当年出嫁前是多么活泼率性年轻,如今身体臃肿、头发斑白,活活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
他鼻头一酸,嗓音哽咽,难受地说不出话来,最后掏出一叠钱,塞到妹妹手上,午饭一吃过就走了。
原本站在床前,他是想问问妹妹,当年你执意要嫁的男人到底值不值得你这样付出,可他终究没有问出这句话,因为他看见坐在床上的妹妹,虽然身体虚弱,可眼睛里却有光,像有一簇小火苗在熊熊燃烧。
最后他只能在心里自言自语:“她自己不觉得苦,那我就只能祝福她苦尽甘来吧。”
10
婶娘生下儿子不久,他们的大女儿也怀孕了。这么多年跟随父母东躲西藏,她无心上学,早早辍学在工厂打工。年纪不大就谈起男朋友,一不小心还怀了孕,眼看肚子越来越大,叔叔婶娘只得让她匆匆嫁人。
没过多久,她生下一子。一看是个男孩儿,叔叔婶娘喜得合不拢嘴,他们感叹好运终于降临到他们家了,最起码大女儿这辈子都不用再受他们所受的那些苦了……
现在叔叔依然在羊毛衫市场扛包,婶娘在家带儿子,空闲时去小加工点打零工,他们一家仍住在地下室里。
日子虽还和从前一样,但心境却完全不同了,婶娘重又变回那个高声大嗓,爱说爱笑的女人,叔叔走路也挺胸抬头,人前人后说话都铿锵有力。听说最近他迷上了鬼步舞,每每下班后,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饭碗一丢就跑去广场上,跟随音乐节拍尽情扭动身体……
有时大女儿带着儿子过来玩,两个相差一岁的小男孩儿,前后追逐奔跑,一家人也都跟着大笑起来。
叔叔婶娘总会痴迷地看着睡梦中儿子的侧脸,忍不住上前亲一口,他们觉得这辈子总算值了,没什么遗憾。
恩,那就祝他们苦尽甘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