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影评人喜欢说“港片已死”,更喜欢说“台片必死”。
但《大佛普拉斯》的存在,似乎是在宣告:
台湾电影生机勃勃。
不但生机勃勃,还制造了2017年华语电影的最大惊喜。
“惊喜”比“喜”多了一个“惊”字。
多出的是意外。
《大佛普拉斯》有太多让人意想不到的妙处。
导演拍法妙。
我们见过太多有旁白的电影。
旁白要么是主人公,要么是主人公的亲人或者朋友。
总之,旁白是一个视角,但这个视角依然来自影片里的故事。
《大佛普拉斯》不同。
本片的旁白是导演自己。
影片中旁白的身份,就是导演。
他在正片开始前就告诉观众:
我会不时出现唠叨两句。
在故事进行中,导演会突然以旁白的方式出现,介绍影片中配乐使用的来由。
本片中的角色也会和观众有所交流。
男主喜欢抓娃娃,他会突然对着镜头说:
夹娃娃很疗(治)愈。
这还不算特别。
影片中有这么一个桥段:
男主和朋友在公路上骑车,朋友骑着个粉红色的摩托车。
男主说:
男人骑什么粉红色的摩托车。
朋友说:
这是个黑白片啊。
话音刚落,本是黑白色调的电影画面上,突然出现了一抹粉色。
看到这里,你一定会以为《大佛普拉斯》是部喜剧片。
二
如果能让人发笑的电影就是喜剧片,那《大佛普拉斯》可以算是。
它太有趣了。
那些足够让观众反复玩味的小细节,怎么看怎么好笑。
而且是很高级的幽默。
但如果一部电影必须得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才能被定义为喜剧片,那它则大相径庭。
我也不愿意说这是部悲剧片。
如果可以发明一种新的电影类型名称,我会将《大佛普拉斯》归类为:
操蛋片。
它处处流露出魔幻色彩,却又无比真切地描摹着现实生活。
而现实生活,实在是太他娘的操蛋了。
原谅我又粗俗了。
我在文章里写脏话,是为了和电影里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角色离得更近。
而我做出上面的解释,是为了再次强调影片中导演的叙述手法。
在我解释我为什么会写脏话的时候,我和在电影中间突然化身旁白的导演做了同样的事情。
如果你对戏剧有所理解,会知道英国人演莎翁戏喜欢这么玩。
哈姆雷特会对着观众说出大段独白。
观众也并不会觉得太过突兀。
如果你对戏剧了解得再深一点,你会知道导演的叙事手法多半是受到了布莱希特“间离效果理论”的影响。
简单地说就是:
让观众看戏,但不入戏。
我要说句玄之又玄的话:
不入戏,才是最深的入戏。
当导演不断用旁白制造出“间离效果”让观众出戏的时候,观众变成了真正的旁观者。
看悬疑片,观众会把自己想象成侦探。
看动作片,观众会把自己想象成英雄。
看AV,观众……
看一部现实题材的电影呢?
越是真实的人生,越没有“感同身受”。
与其无法真正靠近,不如悄然远离。
我们在导演的引导下得以观察起影片中几个小人物的人生。
却突然发现:
我们和这些人隔着的,不只是导演的旁白,不只是电脑屏幕,更是一片浩瀚的宇宙。
三
《大佛普拉斯》的主角叫肚财。
字面上看,似乎是“大肚容财”。
但肚财形容干瘪,没有大肚;穷困潦倒,更无余财。
他是个拾荒者。
操,说得太书面了。他靠收破烂为生。
他有几个朋友。
一个叫菜埔。
“菜埔”在闽南语里是“萝卜干”的意思。
菜埔家有老母,给文创公司老板黄启文看大门。
肚财还有一个朋友叫土豆。
开便利店,骑粉色摩托。
土豆、菜埔和肚财一样,都是小人物。
他还有个朋友叫释迦。
名字像大人物。
比天还大。
可这位“比天还大”的人物,在片中只说了一句台词:
我就四处逛逛。
不知道佛祖自己是不是整天也就四处逛逛。
说回菜埔。
肚财喜欢去菜埔的门房闲聊。
在愚钝无知的菜埔面前,肚财才能勉强找到一点自信。
无聊的两个人想到拿菜埔老板黄启文的行车记录仪来看,没想到一看之下看出了麻烦。
起初,有淫音入耳,两人分外激动。
看得多了,两人竟看到了黄启文行凶杀人的经过。
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命运也就发生了改变。
买不起酒喝的肚财死于了醉驾。
没有人知道真相。
也许除了黄启文。
和肚财他们不同,黄启文开着奔驰,勾结着政府官员,勾搭着形形色色的女人。
在肚财和菜埔翻看旧色情杂志的时候,黄启文正和官员们纵情声色。
但他也有自己的烦恼。
肚财没有财,烦恼就是财。
黄启文有财,但他也担心丢掉财。
因为他有了新欢,他之前的情妇便用他的秘密威胁他问他要钱。
当他意识到自己不再安全的时候,他杀了人。
肚财和菜埔不会知道黄启文的内心活动。
就像黄启文不清楚肚财和菜埔的生活一样。
四
底层小人物和有钱人的生活也是被“间离”开的。
用影片里的话说:
有钱人的生活是彩色的。
至少在底层小人物的眼里。
毕竟他们的生活是黑白色调的。
对于肚财来说,欲望就是黏腻的二手色情杂志,生存则是挂在嘴边的“干”。
他会恐惧、会兴奋、会悲伤,但却不会想象。
肚财是不会迷茫的,因为他不知道迷茫是什么。
每天重复的生活,让他不满,却不会不安。
因为他知道:
三分靠作弊,七分靠背景。
只要晚会上才唱《爱拼才会赢》。
肚财不会作弊,也没有背景,所以他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成为有钱人。
菜埔也一样。
如果不是在好奇心驱使下偷看了黄启文的行车记录仪,肚财不会和黄启文有任何交集。
哪怕是面对面对视,黄启文的视线里也不会有肚财。
黄启文的生活里则充满不安。
他白天为政府造着大佛(Buddha),晚上在隧道里玩着puta(西语“贱人、妓女”)。
为了大佛,他费劲心机;因为情妇,他铤而走险。
妓女和大佛相似的读音,似乎是在告诉我们:
哪有阿弥陀佛么么哒,世间全是阿弥陀佛啪啪啪。
影片的最后一幕,大佛被无数僧侣供奉。
一片祥和。
突然,大佛响了。
看了电影的观众知道,黄启文把情妇“杀死”后放进了大佛里。
那么,这声响是否意味着情妇没死呢?
这其实不重要了。
最肮脏最隐秘的,和最神圣最庄严的,组成了那人间。
最富贵最复杂的,和最贫穷最简单的,构成了这生活。
导演黄信尧曾这样解释影片结尾大佛的声响: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叶女士(启文情妇),我们都被封在大佛腹中,那一声声撞击,不就是我们自己发出的吗?
是不是有些发冷?
操蛋片突然成了恐怖片。
孤独的你我,终于体会到了极致的惊悚。
这也是一种“间离”。
这是一种人与人之间无法接近的恐慌感。
影片里有这样的金句:
“人类早就可以坐太空船去月球,但永远无法探索别人内心的宇宙。”
永远,是种定数。
在定数中,却也有诸多不定。
正如林生祥为本片创作的主题曲《有无》里的歌词:
人生无定着,世事歹按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