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清晨,你都已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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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沙叶儿

——读小北《清晨》札记

“世间最好的清晨,莫过于醒来,你在身边

月亮停在湖北沿上

几颗像是被露珠洗过的星子

晃着,出门的牛荡着牛铃声”

是这样的清晨,我醒来,窗棂上的冰花挂着厚厚的霜,嵌在木窗棂里的玻璃窗铺满冰霜结出的丛林、山脉、植物的叶子,带着神秘的气息。我常常望着它们出神,也会用手指在上面放上花朵和动物,还有一些手舞足蹈的小人儿,指尖划过厚厚的冰霜,总会有冰霜的碎末从划出的线条里落下来,落在冰冷的窗台上,迅速融化。

在这样的清晨里,炕下的炉火已烧得通红,炉火上的黑铁锅正咕嘟咕嘟地炖着烩酸菜,我趴在被窝里已经闻到了大骨头和猪血肠的香气。而你,正站在厨房的灶台前,掀开一口更大的黑铁锅,一帘白白胖胖的大馒头冒着热气腾腾的面香,你弯身的脸上开着满足的笑意。

我喜欢在这样的清晨看你把鸡蛋打在一只瓷碗里,撒进油、盐、小虾米、葱花或者韭菜,倒进平常无奇的白水。当你再将它端出来时,已经是一碗鲜香十足的鸡蛋羹了,我一直好奇这滑嫩嫩的鲜香是如何炮制的,在看过你的表演之后,对这简单的程序大失所望,又有些匪夷所思。

你和外婆一样,善于变各种各样的戏法。除了胖乎乎的馒头和滑嫩的鸡蛋羹,你还常常在灶间的柴灰里变出流着糖汁的红薯和焦香的玉米,在黑漆漆的柜子里、在房梁上的小篮子里,变出饼干、蛋糕、糖果、汽水和罐头……

是这样的清晨,爆竹在天空里划过清脆的回响,红色的纸屑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大花狗又摆着尾巴走出来,使劲地摇摇头,又使劲地抻一个懒腰,欢快地扑在你的脚边蹦蹦跳跳,仿佛刚刚被爆竹的响声吓得跑进窝里缩成一团的不是它。不像我,我一直趴在窗台上,看红彤彤的爆竹飞上天、炸裂、落下。

在这样的清晨里,你在炕间摆上一张木桌,再摆上红纸、毛笔、砚台和墨,还有一小盒金粉。裁纸、研墨、斟酌、落笔,一个一个漆黑的字跃然纸上,清瘦、矍铄、端方,多么像你,风骨卓卓的长联像你,端方敛敛的福字像你,你捏起一点金粉洒在“抬头见喜”上,墨迹里流动的金光也像你。

我的印象里,你像是电视剧里的族长,亲友、邻居、村里的家家户户都敬畏你,他们一面惧怕你的威严,一面又大事小事都奔来和你说。我常常看见他们把家里的琐事摆在你面前,比如果园子要种什么树,房子盖几间好呢,儿子不想读书了,和媳妇又吵了架……他们愁眉苦脸地来,却笑呵呵地走出去。我也常常看见,你把中山装口袋里的钱拿出来,数出几张给他们带走。

爬上窗棂的晨光暖洋洋地落进来,落在你的侧脸,落进未干的墨痕。我坐在桌子的侧面,陶醉在纸墨的香气里,更陶醉在,随着你手腕的移动而流转的墨泽里,它闪着温润的光,湿亮亮的光,衬得红纸的红深沉且凝重。

是这样的清晨,窗外的屋檐下斜插着一束艾草和一截桃枝,油绿油绿的桃叶下悬着火红火红的纸葫芦和五彩的纸穗子,斜斜地荡在风里。每一扇窗的上方、每一扇门的上方都插着这样的一束艾草和一截桃枝,我望着它们,就会想起这些纸葫芦都是你吹活的,你把一张张红纸折成它们的皮骨,轻轻吹一口气,它们就能鼓鼓地立着、坐着、歪斜着,有了喜气和活气。

在这样的清晨里,炕沿儿上你俯身坐着,一根斑斓的五彩线在你的手掌间一寸一寸地变长,垂在竹席上,慢慢盘成一条灵动的光。你坐在我身边,我从被子里伸出胳膊,再坐起来伸出脚,最后向着你的怀里伸出小脑瓜,我的手腕、脚腕、脖颈间都被你系上了这道斑斓的、灵动的光。而我的欢喜呀,比粽子尖儿上洒落的白砂糖还要甜,比所有孩子的快乐加在一起还要多。

外婆已经把绿油油的艾草叶扔在了脸盆里,它们漂在清凉的水上。我知道,它们是你在天蒙蒙亮的清晨采回来的,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带着艾草香的沁凉的井水拍打在脸上,我就已经把端午的味道品尝过了。湿漉漉的五彩线贴在手腕上,我的欢喜又雀跃了几分。

而你未曾知道的是,这味道在怀念中发酵的二十年里,我一再努力地去复制它,可是我不曾再复制出那样的一个端午。也不曾复制出那道流动在手腕上的五彩的光,即便是那火红火红的纸葫芦,我吹活的,也只是斜斜地在风里荡开无尽的孤独。

是这样的清晨,我在炊烟里走出这有着木窗棂的小院儿,你立在门口的风里,微倾着身子望着我,目光如此深邃,深邃到我走了二十余年也不曾走出,却是越走越深,越走越深。

是这样的清晨,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你回来了。病床前你紧紧攥着我手腕的手,我正紧紧握着,我在它的冰冷里抚过嶙峋瘦骨,和柔软的褶皱,抚过每一个被它抚摸过的清晨。

那是某一个清晨,月牙儿低低地压在树梢,你把嵌着红枣的馒头和一碟我思念的黄豆酱摆在我面前。

那是这样的清晨,天角的星星还在眨着眼睛,你已送我远行,木桌上几枚零落的枣核也眨着眼睛。

2020年12月10日/怀念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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