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谜团之一,就是贾母不跟长子贾赦一起生活,而且当家人也是次子贾政夫妇,这有背常理,于是有人分析贾赦不是贾母的亲儿子。
如果贾赦不是贾母所生,那么就有两个结果,第一是贾母不是正妻,或者只是像尤氏和王夫人一样只是续弦;第二是贾赦是庶出,小妾所生。
这两个结果都是很难站住脚的,因为贾母是史家大小姐,不可能给人做填房,冷子兴也说了,“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
从这段话来看,史家小姐是正妻,而且两个儿子都是她生的。还有,如果不是正妻所生,贾赦又怎么可以袭爵呢?
我不是考证派,读书时遇到这种疑问,往往是先放过,不必非得出一个结论。但最近反复重读,却发现,贾母安排次子贾政当家,却是她的大智慧。如果以普通的眼光来看她,自然就看不懂这种安排了。
可以说,整个贾府,没有人真正懂她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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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贾母,正是宁荣两府最繁盛的时候,她是第二代女主人。她亲历了四大家族由盛到衰的过程,我们看到的贾府,已经是末世了。
当然,末世之说,是旁观者冷子兴的理论,怎么能证明呢?贾母给我们说出了理由。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有机会和贾母一起游了一次大观园。这次游览,不仅刘姥姥长了见识,读者也跟着长了见识。刘姥姥长的是园里景象的见识,读者长的是贾母讲述旧时繁华的见识。
在黛玉的潇湘馆,贾母见“窗上纱的颜色旧了”,和王夫人说换个新的,接下来说了一大段关于纱的言论。有人把这个情节解读为贾母对王夫人不满,觉得她对黛玉不关心。我倒认为,这一段的目的,就是要引发贾母的这一段言论,以对比今昔。
“那个纱,比你们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王熙凤说“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色名色。”薛姨妈也说“连我也没听见过”。贾母不仅对这些名贵的纱说得头头是道,而且它们的用法也非常清楚,像一位专业人士。可见,在她年轻的时候,这些是常用之物,熟能生巧了。
都是不读书不外出的女人,她们的见识来源有限,除了年龄所带来的阅历之外,见识多寡的区别,就在于家族所接触到的东西之多少。
为了加强年龄的对比,比贾母还大几岁的刘姥姥进入了这支游览队伍。很明显,因为所接触的东西不同,刘姥姥与贾母的见识也各有不同,刘姥姥只能讲出“女孩雪夜抱柴”这样的故事来。
还有王夫人回忆黛玉母亲贾敏的片断,也充分表明:贾府的财力,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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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有两大杰出才能,一是调教培养人才,二是无为而治的管理能力。
在调教培养人才方面自不用说,袭人、鸳鸯、紫鹃等能独挡一面的人都是她调教出来的。在管理方面,她经历了从重孙媳妇到自己也有重孙媳妇的过程,自然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得出一条结论:能者上,而非长者上。
因为经历了由盛到衰的过程,贾母成了整个贾府最有危机感的人。当然,她也知道自然规律,人力不可逆转,这个家,迟早有一天要衰败。但是,如果可以让这个过程缓慢一点,她会尽力去做。
这就是突破世俗,让次子贾政夫妇当家。
对于当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普通人只看到权和利,智者却看到的是责任和担当。如何把一个家当好,让家族中的每个人都平安度日,不受风雨的侵扰,这是能力,也是责任。
知子莫若母,贾母太清楚长子贾赦的为人了。如果把家交到他手上,估计撑不了几年就会败完了。具体事例可见向石呆子买扇子和把迎春嫁给孙绍祖。
贾赦是个很自私的人,老婆孩子怎么活他全不考虑,只考虑自己的享受。为了二十把古扇,“许了五百两银子”,这要是当家人,钱财哪能经得起这么花啊?
没钱了怎么办?就因为欠了孙绍祖五千两,就把女儿迎春给卖了。
还有对鸳鸯的威逼,完全是在以权压人,这与贾府以礼持家的家风是相背离的,待下人尤其宽厚,所以才会出现晴雯这样恃宠而骄的人。
作为老祖宗,承担着家族继续兴旺的使命。我们在影视剧里,经常可以看到,在家族败亡之际,当家人面对祖先牌位,自愧无颜见列祖列宗;在国家败亡之际,皇帝也会自愧无颜见先帝,愧对子民。当然,有这种觉悟的当家人和皇帝,都是把责任看得很重的。
贾母也是如此,她深知自己肩上的责任,必须尽全力维持家族的传承。
但是,摊上了这么一个儿子,又能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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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的智慧就在于,为了大局,宁愿牺牲自己被人误解的名声,也要做出正确的选择。
果然,贾赦对母亲的这一安排,耿耿于怀,一直觉得母亲偏心。
手掌手背都是肉,做娘的也难啊。怪不怪贾赦的境界太低,看不懂贾母的良苦用心。
因为王熙凤的风头很盛,我们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王熙凤能管家,是因为她与王夫人的关系。其实细读原文,发现并非如此。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原文是这样的:
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箭之地。
这段话的意思很明显,在王熙凤嫁过来之前,贾琏就已经在帮着贾政处理家务了。在那个时代,管理一定是夫妻同进同出的,男主外则女主内,所以,王熙凤嫁过来,自然就帮着王夫人处理内务了。
这样的安排,也体现了贾母的意图:给贾琏历练的机会,如果管理得当,未来管理的接班人,自然就是贾琏了。
所以,贾母所谓的偏心,只是不愿意让贾赦管家,不想让这个家被他给败了。
这一点,脂批也给了佐证。还是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官。”就在这里有一句脂批:“伏下贾琏、凤姐当家之文。”意思就是,贾琏和凤姐能当家,就是因为贾赦是长子而且袭了爵。
这一点,贾赦也许是懂的,但他不满足,因为他不是能为子孙后代着想的人,他要的,就是自己的权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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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的这一安排,可谓用心良苦,可是,没有理解他,尤其是邢夫人不理解。
于是,贾母找机会向邢夫人解释,希望她能理解。
贾赦强娶鸳鸯不成,邢夫人闹了个里外不是人,自然心里愤恨和不平。在她看来,贾母也是偏心的,一个丫头都舍不得给儿子,心里还有这个亲儿子吗?
在此,贾母给邢夫人说了一段话:
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得多病多痛,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个媳妇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他们两个就有一些不到的去处,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
这段话,是”见四下无人“私下和邢夫人说的,意思就是王夫人当家不容易(”你兄弟媳妇“就是王夫人),虽然有王熙凤帮忙,还是难得周到,幸好有鸳鸯在中间调停,减少了很多麻烦。
这段话不仅是说她离不开鸳鸯,还在表明王夫人当家不容易,多病多痛,还要上上下下都操心。注意这段话的语境,是背着大家尤其是背着王夫人的,如果贾母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她没必要对着邢夫人说违心的话,想要留下鸳鸯,有很多方法。
也就是说,王夫人管家,也是无奈之举,作为婆婆,也知道王夫人难做。操心不说,同样要背负不理解的非议。
说白了,贾政和王夫人都清楚,他们只是代行管理之职,将来还是要传给贾琏夫妇的。
他们的希望,是宝玉能通过科举扬名立万,而不是贪恋一个管家之职。
还有,再蠢的人都能想得到,只要贾母一死,这个家终归还是要分开的,袭爵的现在是贾赦,以后是贾琏,根本没宝玉什么事,现在抓着这管理之职有什么意义呢?只要分家,就是各当各的家了,这便是树倒猢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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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贾母在当家这件事上所表现出来的大智慧:让贾政夫妇帮着培养贾琏夫妇。只有这样,这个家才能维持得更久一点,衰亡得没那么快。
这份用心,很难得,需要强大的内心——不怕被误解,也需要强大的魄力——敢于对抗长幼有序的礼教。
对于家族的衰亡,贾母也是有心理准备的,知道人力不可为。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一家人奉元春之命,去清虚观打醮,“神前拈了戏,头一本《白蛇记》,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笑道: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这也是有深意的,《满床笏》指的是极盛时期,一共三部戏,第二部就是极盛了,极盛之后,当然就是走下坡路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贾母很清楚,这是天意,没办法扭转。
果然,“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人生如梦,这也是神佛的告诫,贾府的繁华要结束了。智慧如贾母,活到了这份年纪,懂得该顺应的要顺应,该努力的要努力。在她的有生之年,她已经做了最好的安排,如果还是无法阻止家族败亡的步伐,她也只能接受了。
所以,我们会看到,越读到后面,贾母越淡然,对于很多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王熙凤和鸳鸯合谋把她的财产拿出去变现。这自然是在她授意下了,否则鸳鸯也没有那么大胆子,当然也不会做出卖贾母的事。明知却装做不知道,她只是不想引起人心波动。
孩子们,趁着老祖宗还能庇护你们,能享受一天就享受一天吧,以后,就各安天命了!